引蛇出洞花了大力气，到了重头戏报仇雪恨却成了顺理成章的平静。唯一激荡起的水花便是，三十来招之后，弦杀不中，秦言一剑平削，削断了乔寅的右臂。鲜血喷薄而出，将她那一头白发都染上绯红的血雾，她抱着断臂，颓然坐下，眼中无悲无喜，宛若偶人。哀郢手脚并用爬了过去，在地面留下几道淋漓的血痕。她抱住乔寅，哀道：“你竟真的来了，为了我而来了。”

失血过多的乔寅唇上爬上死灰色，她张口，道：“我是谷主，你是我的长老，你为了我做了那么多，我怎么可能不来呢？”

哀郢突然暴躁了起来，喊道：“你还是想着他，还是念着他！他欺瞒你，利用你，这样伤你的心，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一直对他心心念念？十年前就为了他筹谋，不仅助他幸福美满节节高升，还把镇谷之宝也送给他那小女儿。最后呢，他是怎么待你的？有求之时以旧物引旧情，迫得你用玉碎计划。”

她唾了一口，万分鄙夷，“什么玉碎计划，他分明是要把我们都置之死地！”

玉碎计划，本是为了掩护洛远道的罪行。而说白了，其实就是把所有疑点全都引到天音谷身上，让秦言觉得天音谷就是幕后主使。最后，让乔寅自己放一把大火，烧了天音谷的百年基业，而火中，将有乔寅哀郢二人的尸体。在程纶带人攻进来后，两派混战，天音谷走火，主谋身死。那么，秦言的杀父之仇也该在这火光中消弭。而已经报仇雪恨的秦言，又将继续成为天残派的最强之刃，南征北战，替洛远道荡平整个武林。可是，事实却与战斗开始之前的来使说的不一样。那场混战中，乔寅已经忍痛牺牲了天音谷的基业，没想到却有人要置她们于死地，想让她们成为火堆中的尸体。主仆二人到底还有些本事，虽然受了伤，但还是逃了出来，反倒是把临阵倒戈的人变成了火场上的焦尸。而这一下，饶是乔寅再怎么顾念旧情，也已经猜到了，所谓玉碎计划，是真正的玉石俱焚，没有给她们活路的。所以，主仆二人才会隐匿踪迹一路潜行，便是要逃脱洛远道那种为了坐实罪名而杀人灭口的行为。然而，不巧，她们还是撞上了秦言。秦言还有一句要问：“洛远道同我爹，到底有什么仇怨？他为何要做下这种事情来？”

乔寅无悲无喜的眸子里显露出嘲讽来，她道：“呵呵，不为财不为名，你猜，他那个无利不起早的人是为何要下这狠手啊？”

秦言心里有了猜测，却不敢也不愿说出。她只道：“你们可还有什么遗言么？”

乔寅摇头，白发像是细化的枯骨。兴许，她根本不是来救人，而是来求死的。而哀郢，她眼见自己一心想要保护的人为了一个男人泥足深陷最后甘心求死，心里滋味万千，自然是有话要说的。她面对着乔寅，透过那染着血雾的三千白发，像是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她听到刚刚及笄的乔寅俏生生的道：“既然所有人都说我们天音谷是邪魔外道，那么，我就邪给他们看看好了。”

莞尔，她又道，“可外面那些人似乎都很偏执很虚伪啊，我为什么要和他们较劲儿呢？”

少时的哀郢这样答：“外人怎么看干我们什么事呢？我们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罢了。”

“那……等我接任谷主，哀郢你就留下来陪我吧，我们一辈子都住在天音谷里，外界的所有纷扰都扰不到我们。”

“好啊，我陪你，一生一世，亘古不灭，”她道，“你当谷主，我就当你的长老，我同你一起，永生永世的，相依为命。”

童言无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尝过花花世界的男女之爱，乔寅早把当年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可哀郢，她却偏偏还记得，还要求这个承诺被履行。哀郢抱住失血过多逐渐冰凉的乔寅，在她耳畔低声道：“你说过的话，不能食言啊。”

只听噗嗤一声，一条沾血的银丝从她手臂里被抠出，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割断了乔寅的脖子。乔寅艰难的动了动，喉间涌出血来，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得出来，便一命呜呼了。在哀郢抠出那银丝的时候，秦言察觉到了杀意，以为会有什么变故，所以早先一步提了陆离的领子退后几步，然后……一剑刺出，恰好落在哀郢心口上。哀郢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抱着乔寅，一边呕血一边道：“既然不能为我而生，无法为我而死，那便……死在我手上吧。”

两个人侧身倒下，终是死在了一起。陆离唏嘘一声，道：“爱而不得，得不到便由自己来毁灭。原来她一直都在身体里藏着那么一根弦，为的却是杀死自己错爱一辈子的人。”

弦丝埋在体内，不可能不痛。可是，这也比爱而不得来得舒适。她以自己肉体的疼痛来警醒自己，待她不痛时，便是以此弦亲手杀了爱人的时候。秦言震惊许久，行走江湖多年，她见过许多不同种类的感情，男女之情，兄弟之情，舐犊之情，师徒之情，还有虽然素不相识却因侠义而有的同道之情。每一个都正统，符合礼教，司空见惯。然而，她却偏偏没有见过两个女人之间不同于姐妹的感情。杀人凶手其实也是重情之人。呵，可再重情，也抵消不了他们杀人的恶行。这一回，便只剩下洛远道及其党羽了。十七人，完全暴露的已有十五人，还差最后两个，所有人都不知道，只有那人自己和洛远道才晓得。陆离道：“不是之前一直不知后四人么，你这就算知道了洛远道，不也应该还差三人么？你是何时悟了的？”

“是薛探宿，”秦言道，“我之前一直不明白，薛探宿明明是天残派元老，洛远道为什么要处处防着他？而薛探宿虽有不甘，为何却愿意待在京城那么多年？还有薛梦莱，她在杀薛探宿时为什么会说那不是她的父亲。原因只有一个，薛探宿也是当年的十七人之一。所以洛远道忌惮他，却不能杀他，便把薛梦莱作为人质胁迫他。而薛梦莱之所以会那么轻易被你所蛊惑，或许里面还有洛远道在推波助澜。”

不能亲自动手，也不能暗中刺杀，便把薛探宿的女儿当做武器，借刀杀人。想来当年之事薛探宿也只是奉命行事，事后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孽。江湖中人战武林杀宿敌都是正常，却断没有无仇无怨就灭退隐江湖之人全家的事情。薛探宿由此与洛远道不和，洛远道唯恐他说出真相，便把人外放到京城，却留下他小女儿在咸阳为质。洛远道有过除之而后快的想法，但薛探宿并不傻，想来是留了后手，若自己不明不白的死了，那件事便将公诸于世。所以，用了那么多年消磨斗志，洛远道麻痹了对手，也通过语言慢慢把薛梦莱变成他想要的利器。在陆离为了使秦言脱身而使人蛊惑薛梦莱时，洛远道也不动声色的洗脑薛梦莱。所以薛梦莱才会吼出“你根本不是我爹”的话来，并且会冲动的为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而弑父。死在自家女儿手里，便不算死得不明不白了。之前秦言一直不懂其中因果，待她晓得了洛远道便是始作俑者之后，一切便都理顺了。只是还有一事不明：“事到如今，该浮出水面的、不该浮出水面的，都已经初见端倪了。可还有两个人，却跟从来不存在一样，让我都不由得怀疑当年是不是自己看走了眼。”

“不会错的，”陆离道，“我相信秦言的眼力，绝不会看错。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还有人隐着藏着也属正常，所以才需要我们继续努力啊。”

“不错。”

秦言道，隔了会儿却觉得不对，道，“你今日，似乎有些不同了。”

“哪里不同？”

秦言拧了拧眉，说不出来，半天才看着对方笑眯眯的桃花眼道：“你是不是背着我暗中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儿？”

“哪有，我可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半步都没离开过的啊。”

秦言正色道：“可你的神情分明告诉我，你做了。”

“好吧，我做了。”

对视半晌，陆离终是败下阵来，他不好意思的道，“你不是说我和太子有血缘关系嘛，我想这就是一个大突破啊，所以……”“所以你让人去查去了？”

“没错。”

秦言垂目想了会儿，道：“你在暗卫营里也有自己的势力？”

陆离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秦言又道：“你聪明一世，却也终是糊涂一时。”

“怎么说？”

“你能指挥他们是因为你是东宫暗卫，虽然他们都对你俯首称臣，可是，这一切都因你暗卫的身份。说到底，他们的主子还是东宫、是冯皇后，不是你。”

“所以我也没傻到对他们直言不讳的程度啊。”

“可你让人去查太子，便一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秦言道，“我看那冯皇后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我会注意的。”

“你可否想过，若你是皇子，冯皇后为何要弃你不顾？你贸然去查，她是否会承认你的身份？若你是棋子，没有人会喜欢有自我意识的棋子的。”

事情果然像秦言所说的，没等陆离查出个所以然来，便已经被出卖，被冯皇后察觉。冯皇后凤冠霞帔坐于殿中，细细回忆陆离相貌，手上翻着他的档案以及他近日的行踪，戴着螺子黛的手指点在书页上，若有所思：“原来你一直都离我那么近啊。”

缓缓说罢，她挑起凤眸，不容置疑的道，“可就算是我的亲生儿子，也不能推翻我。既然当年我已下令杀了你一次，那么现在，我也只会有赵煦这一个皇子。而你，便再死一次好了。”

烛光跳跃，落在冯皇后指尖的书页上，只见上面隐约记载着太医院判萧庆元于太元元年从瘟疫村抱回孤儿……又说在这之前萧庆元曾三次与椒房殿女官掌事明夏见面。而这明夏，便是当年目睹皇后产下双生子，并且受命亲自处理了那个双腿患有软骨症小皇子的女官。后来为免消息败露，皇后处决了所有知情人，却因为明夏跟了她多年而网开一面，只是给她灌了哑药放她离宫了。而明夏，便是当日照顾渺羽的老嬷嬷。她因将小皇子沉入水塘而终生愧疚，一直耿耿于怀，想着有朝一日能够说出真相。对于皇后的手段，她也早有防备，这才有时间暗中找了萧庆元替她治病，虽然嗓音沙哑，却还能说话。之后为免连累萧太医，便随渺羽南下了。然而，老眼昏花的明夏却决计猜不到，小皇子不但没死，还被察觉不妥的萧庆元暗中救下了，而且还曾经与她见过面。而现在，陆离按捺不住终是打草惊蛇，冯皇后因为难产，本就不待见那个头一个出生的皇子，又因为他患有软骨病是个残废，便赌了一把，弃大留小。然而，在大夏，双生子本就不祥，更遑论是在天家？再加上冯皇后私自处置皇子、欺君罔上、把持朝政，这若是被她的政敌晓得了，那这么多年的努力便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她下令东宫暗卫：暗卫陆离勾结外族，伤害太子窃取机密，令，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