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上奏弹劾中宫的折子都被冯皇后压下来,甚至连中书内事省也都被她控住,所有不利没有半点入得了一心沉迷丹药的皇帝耳中。然而,当茗姜郡主领着襄樊王的府兵会同几个元老入京之时,冯皇后仍是觉得棘手。更何况与此同时,钦天监观星也说玉床动荡,民间甚至有造谣说皇帝已崩,还抬上了一块天然纹路为“曌”字的红石。舆论慌慌,矛头直指冯皇后。而她昔日做过的那些恶事也一一浮出水面,什么毒害后宫、卖官鬻爵、暗杀大臣,甚至跳过皇帝自己同东夷北胡等签订条约。然而,她毕竟是大夏的皇后,皇帝没有发难,便无人敢问她的罪。但是她的家族,她的父兄,却不能幸免,因为贪污赈灾款导致水库崩塌,淹了成千上万的灾民。最后,灾民自发的联结起来,攻破了国舅府,活活打死了冯家不少人。冯皇后震怒,严令官府查办,而京兆尹又体恤灾民,一推一往相当敷衍,最后被冯皇后罢职免官赋闲在家。果然,陆离说要把冯皇后的母家连根拔起,果然便开始了他的脚步。秦言问:“水库这事儿,是你吧?”
“别这样想我好吧,我也是个是非善恶分明之人,”陆离无奈的笑,“关乎这么多人命,还都与我无冤无仇的,这可不是我的锅啊,是冯家自己根腐本烂自己作死。我做的不过是……派几个高手混在灾民里,免得他们被冯家的家丁打死了。”
所以,此事到底如何,陆离在其中又起了怎样的作用,实则……秦言多少猜得到些。明明就得到了身份的证明,陆离却不急着行动了,南宫锦问:“你是否……心软了?”
“怎么你们都喜欢问我些莫名的问题,我的个姑奶奶哦,”陆离夸张的笑,还手舞足蹈着,片刻才在南宫锦淡然的目光中安静下来,旁若无人的理了理衣襟,正经道,“心软?放心吧,这件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心软的,我只是在等一个人来。”
“谁?”
“太子殿下。”
“他来干嘛?”
“看看——他哥哥我呗。”
萧白歌插嘴:“切,哥,你就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太子殿下来见你怎么可能是来探亲的嘛,你就是太不要脸的自夸了。你要是说殿下是来训斥你这个不听话且能惹事的属下,顺便罚你个半月的小黑屋,三年五载的俸禄之类的,我倒是相信。”
陆离黑脸:这小白鸽,现在以拆他台为乐趣了么?他干笑两声,却又顾及萧白歌并不知他这样作妖的缘由,便只能哑巴吃黄连,抛了个“你猜他来干嘛”的眼神给南宫锦。几个时辰之后,赵煦果真来了,惊得萧白歌瞪大了眼睛,一副见鬼的模样。做了十多年的属下,陆离大概是改不了这种尊卑了。他把赵煦恭敬的往桌边一请,倒了杯茶,下意识的便往赵煦面前一推,并道:“殿下请用。”
赵煦嗯嗯的答了两句,有些疑惑,却又有些头疼,闷闷的道:“你也请。”
“殿下,你来找我,便是喝茶么?”
陆离撑着下巴笑嘻嘻道,“若是品茶的话,倒不如我来给殿下说一个最近新得的话本吧。”
赵煦啊了一声,才又不太干脆的拒绝,支吾道:“他们传得那事,可是真的?你……”“肯定是假的啊,”待赵煦松了一口气之后,陆离又吊儿郎当的接上,“说什么终南山有人羽化成仙了,还受天帝感召要大开天门迎接众人,这分明是骗子敛财的手段啊。便是传得有鼻子有眼,也是假得不能再假了。”
赵煦好脾气的打断:“我是说……你我……身份……”“哦,”陆离笑眯眯道,“那……还真是如殿下所闻。”
赵煦愣了一会儿,开口问他:“你想要什么?如果你觉得不公平,觉得不高兴的话,我……我这太子之位,亦可以奉上,只求你……只求你……”一国太子竟然对一个属下这般卑躬屈膝,虽是事出有因,可是他的仁懦窝囊也可见一斑了。陆离的笑容不减,只是眉宇间的英气和邪魅竟也一起涌上来。他道:“我想要的啊……只不过一个公道。”
他继续道:“命运不是我选择的,却为何要我去死呢?没有人想死,所有人都只想好好的活。但既然说我孽,那我……只能作孽一把了。若只有死亡能够述说我的公道,那便……让无数人的死亡去洗这个公道吧。”
分明是血与尸的堆积,他却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叫赵煦有些后背发凉。然后,他竟站了起来走出两步,蹲了下来,抬起手,用搅弄过风云、沾染过人命的双手,轻轻的抚上赵煦的衣襟,然后,掸去衣上的尘埃,理顺他的衣领,用沉得像是玄铁的声音,以近乎最后温柔的方式轻道:“殿下,你也得好好的啊。”
完全没有实质性内容的谈话,便在这里告一段落。没有人知道陆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知太子来此究竟是为了什么。直到他的大事终于完全拉开帷幕透露出来。茗姜领着府兵在后,却是由天残派玄北门的死士打的头阵,而五行门内的高手则对上了暗卫营。那不是一场足以记入史册的战斗,然而,那却是让冯皇后彻底倒台的信号。最终,暗卫营全军覆没,鲜血铺满了整个朱雀街。夜色里,看着暗卫营的大本营燃起的熊熊大火,陆离眯了眯眼,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有没有觉得畅快些?”
秦言与他并辔而立,夜风飒飒翻起她的衣角,凛冽而肃杀。“呵,难怪人家说玩火是人类的特殊癖好。看着火焰烧毁一切,确实……很是舒爽。”
然而,比这更舒爽的却是,那个折磨了他整个少年时期的地方终于毁灭,再也不会有孩子再进那个地方了。看着火势渐大,陆离调转马头,道:“走吧。”
他们在巷外与众人汇合,然后,齐向中宫。人数绝比不上任何一次的逼宫造反,甚至连民众暴动也比这多。可是,这些人却各个以一敌十敌百,同皇城根下的官人们互有利益盘根错节。陆离把这声势搞得无比浩大,还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子,先前因为冯家而群情激奋的灾民,还有那些因冯皇后的暴政而遭受迫害的人,他们自发的站出来,站到陆离的队伍里,有的拿上家中生锈的菜刀、抵门的插栓,有的干脆只握了一截打狗的竹棍,妄图以血肉之躯谏天子、肃明堂。胡小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乌泱泱的人头,亢奋道:“从来都是在暗中行动的,倒是不晓得夜里也可以有这么多活的人头。”
萧白歌终于明白陆离这架势怕是要逼宫造反,非常委屈:“完了完了,这回可不是小黑屋跪祖宗的事儿了,怕是要掉脑袋了。”
他哭唧唧的看向陆离,跺着脚道,“哥,你……你要么死得英勇,别把我们供出去;要么赢得利落,直接当了新帝……要不然,我左右逃不过刀砍脖子头点地了……”陆离逗他:“其实造反这种罪啊,不是斩首,而是……绞刑。”
萧白歌小脸儿煞白,和粉色的衣裳倒是挺衬的。南宫锦说了句公道话:“匪首凌迟。”
说罢,他看向萧白歌,眼中竟也顾盼流光,虽只一瞬,却也美得像是湖上的萤火。他道,“放心,我既答应了护着你,就绝不会叫你头点地。我活,你活;我死,也会保你活。”
秦言不动声色的抹着焦尾的剑刃,问陆离:“你到底叫南宫应了多久的约?”
说的是保护萧白歌之事。“啊?就小白鸽在天残派的时候啊,”他笑着回头,“但我看南宫误会得想要护一辈子。好在这么美丽的误会,便是我这糙汉子,也不愿意打破呢。”
他不愿意打破这误会,却有人迫不及待打破这平静。冯皇后的亲卫冲出来,奉的却不是圣旨,而是皇后懿旨:“再往前一步,便要格杀勿论!”
陆离向来是不信这种邪的,听此,策马上前两步,便听咻地一声一支箭射来。然而,那破空声并未携着危险靠近,而是在一丈之外便被一把飞出聊做暗器的蝴蝶刀打落。陆离贱兮兮的道:“我这可不止一步了。噫,莫不是一步就得格杀勿论,两步三步其他步便要邀进去喝口茶?”
亲卫首领黑了脸,只得叫道:“陆离,你这是要造反么?”
“我哪儿敢,”他回,“我这不过是梦游散步走得远了点儿,连大军都没有,能造谁的反啊?”
陆离胡诌起来旁人压根儿就插不上嘴。若是按照其他时候,怕是早有御林军冲出来把他们拿下了,可是,在舆论一边倒的时候,御林军,皇帝的御林军却也不会再听牝鸡司晨的冯皇后的命令。亲卫也是个急性子,绝不想同陆离多说,可是,他那莽汉,却也不是陆离对手。可他偏偏听不得激将法,陆离没说几句他便急匆匆的冲了出来,直接被陆离拿下。陆离也不知该如何评价这种送人头的行为,只得挖苦道:“林将军,你这……很像我的托儿啊,我也很为难呢。”
没多久,重重宫门打开,一个女官急匆匆赶出来,手中托的却是冯皇后的信物,她高声道:“娘娘宣陆先生觐见。”
“额?”
陆离正在胡乱的揉林将军那硬邦邦的油腻头发,听此道,“我一个人?不行,我答应了人要共进退的。”
女官面色不太好:“那就请那一个人同陆先生一起。”
“一个?我答应了好些人呢,”陆离掰着指头数数,“秦门主姑娘,小白鸽,南宫,五九,还有……”没有等他还有完,女官便自作主张了:“陆先生只能最多三人觐见。”
最后,陆离只得带了秦言和南宫锦,女官又道不能携带武器,陆离却道:“姐姐,你不知道,那个秦门主姑娘是我媳妇儿,我媳妇儿武力值十分凶残,那剑在啊,她还晓得睹物思人收敛一点儿。不在,她直接飞花摘叶,别说还有发簪步摇这些本来就可以当做凶器的东西了……”见那女官的表情,陆离指了指南宫锦,道,“还有他,别看是根木头,但是他可是精通大力金刚掌的。姐姐,你不是江湖人,不晓得什么叫大力金刚掌,我同你说啊,那一巴掌拍过来,人就直接硬了,硬得跟金刚一样……”“为什么会和金刚一样?”
“死翘翘了,尸体硬了啊。”
女官脸色煞白,本来极为端庄优雅的步子也像是脚底板上长了根肉刺,不仅战战兢兢,还连直线都走不了了,明显是被陆离的夸张吓到了。既然人家空手都那么厉害了,要不要那破木头一样的东西还有什么关系?与其僵持在这里让那些凡人看笑话,倒不如顺着他们,再暗中重新布置。对此安排,胡小虎表示无所谓,反正是来割头的,哪里的头不一样啊?众生平等在他这里算是真正施行。反倒是萧白歌惶恐,这分明是鸿门宴啊!陆离笑:“宴什么宴,你见过哪个鸿门宴没有酒没菜还没有美女的?所以啊,乖乖等着我们回来啊。”
萧白歌还眼巴巴的看着,南宫锦道:“我……们,一定会安然无恙的回来。”
说是这样说,可他们进了殿内,迎接他们的,却是黑暗,还有一个大大的下马威。黑暗中传来冯皇后的声音:“香里有剧毒,踏进来你们就已经中毒了。陆离,若你散了宫门口的那群人,本宫可以给你一个好的结局。”
“溺死么?”
陆离笑,“可我现在游泳技术特别好,憋气能憋一炷香呢,恐怕溺不死了吧。所以娘娘,对我们这种跑江湖的人,就别自欺欺人的说什么剧毒不剧毒的了。”
“你!”
那声音一顿,显然是不满于他的插科打诨。“知道知道,我放肆了是吧?行吧,皇后娘娘,那我来个不放肆的吧。”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模仿传旨太监的声音,“寤生双子,获罪人天,当诛。”
他在重复冯皇后痛极之时亲手写下的要处死他这个不祥之子的旨意。毕竟是天家血脉,当年女官也不敢就一句口谕便动手,这才有冯皇后阵痛空隙中写下的罪证。冯皇后语气不善:“你早该死的,孽子。”
陆离轻笑,喉中却像是鲠了什么:“可我命不该绝啊,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