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破道士虽然形象与品性不怎么样,但接下来的操作却令宁采臣大开眼界。这道士粗鲁地推开两位女子,举起酒葫芦,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的酒,又“噗”的一声,朝空中吐出一大口的酒雾。奇怪的是,酒雾在半空中突然就化为一团黑影,不断涌动变形,最后竟然化成了一个狰狞的鬼婴。这鬼婴一出现,整个大厅里气温就是陡然一低,宁采臣不自觉地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肩膀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宁采臣吓得一个激灵,一转头,原来是齐少棠。齐少棠醉眼朦胧地说道,“这位兄台,看你衣着,好歹也是个读书人,非礼勿视啊,怎么老盯着那彩衣小娘子,哎,有看到一个身着蓝衣的书生吗?”
“小娘子?蓝衣书生……没有看见啊。”
宁采臣有点转不过弯来,迟疑了一息,才看向鬼婴的下方,那里确实有一个彩衣姑娘,这时候宁采臣才意识到什么,反问道,“你看不见鬼婴?”
“子不语乱力怪神。”
齐少棠酒喝得眼神已有点迷离了,脑袋似乎也不甚清楚了,他说着便往厕所方向走去,应当是去那里找宁采臣吧。宁采臣扫向其他人,大多数人的目光都盯着那道士身上,还有一部分人目光盯着蒋庆才身上,没有一个人盯着鬼婴身上——看来真的只有自己能见到鬼婴。为什么自己能见到鬼婴?难道是因为自己的兑换物品里有阴眼神咒?可是自己并没有练习啊,难道是带在身上就可以见鬼?宁采臣脑子转得飞快,眼睛一直盯着那鬼婴。鬼婴形体逐渐凝实,晃了晃大脑袋,只有眼白的鬼眼四处打量,似乎是在寻找那只在传声的老鼠,突然锁定了一个方向,然后得意地咧开大嘴,直冲某个方向射去,不多会儿,便听到老鼠“嗞嗞嗞嗞”的惨叫声。那惨叫声被一圈人头挡住了,宁采臣站起身,推开齐少棠,朝那声音跑去。钻过一圈人,宁采臣就见那鬼婴正张开嘴,从嘴里伸出血红色舌头,足足有一人长,舌尖温柔地舔在老鼠身上,就好像一个小孩舍不得吃下仅有的糖果,十分珍惜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着。舌尖每舔一下,那老鼠便在地上翻滚一下,并发出惨叫,仿佛被一支鞭子狠狠抽中。那老鼠一边滚动,一边发出人声,“蒋庆才,你还我儿子命来,还我儿子命来,”只是此时这声音越来越微弱,很快地便不见了,似乎被切断了某种连接。齐少棠这时也追了过来,跟宁采臣肩并着肩,“哇,这就是那只传音的老鼠呀,他怎么抽风了,自己在就地十八滚,好恶心。”
宁采臣没有开口,只是如其他人一样盯着那只老鼠,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盯着鬼婴,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能够见鬼,以免为自己惹来麻烦,那道士敢在大白天放鬼婴出来,不就是觉得没有人能看见嘛。那老鼠被舔了十几下之后,突然身体软了下去,张开嘴大叫起来,叫出来的是老鼠的声音,不再是人声。与此同时,大厅门外传来一声惨叫,不一会儿,便听到有人大喊道,“不好啦,不好啦,老婆子死了。”
喊叫的人,是琼楼的伙计。书生们一窝蜂似地往大厅门口奔去,宁采臣也跟随在人群之中。就见白发老婆婆躺在地上,但是胸口还有起伏——并没有死去,宁采臣也没有上去——他不想让自己进入那道士的眼中,即使是换了副面容也不想,谁知道他还有什么妖术人害死自己。宁采臣呼吸急促,再没有人施救,这老婆婆必定没有活路了。蒋庆才与那道士都在一旁看着,似乎是想用这种方式让老婆婆自然地死去。过去了十来息,还是没有一个人上前……再也不能等了……宁采臣一步挤过人群,冲到最前面,将老婆婆一把抱起,往大门外冲去。蒋庆才望向那道士,那道士嘴角含笑,双指并拢伸向宁采臣,那个浮在空中的鬼婴便冲宁采臣冲去。宁采臣听到耳畔鬼婴的嘶吼,心中虽有惧怕,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这时后悔也晚了,只是加快速度往门外冲去。可是无论他多快,也没有鬼婴的速度快。鬼婴就如离弦的弓箭朝宁采臣射来,带着呼呼的风声,很快就冲到了宁采臣身后,只要它肯伸伸手,就能碰到宁采臣的脑袋了,但是它就是不伸手——似乎很享受猎物的恐惧。蒋庆才悄悄看向那道士,道士并没有开口,似乎这个鬼婴的一切举动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宁采臣玩命地奔跑,他虽不敢回头,看不见鬼婴与自己的距离,但是他能感觉到鬼婴带给他的阴寒之感,脖后的汗毛根根倒竖,后背一团阴寒,那鬼婴必定就在自己身后咫尺之间。对此时的宁采臣而言,每一秒都变得极其漫长,可是无论他怎么加速,脖子后面那种阴寒的感觉一直紧紧地抓着他,脖子上的汗毛仿佛被什么触动着,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不会是那个鬼婴已爬到了自己身上吧。时间过去了十几息,眼看宁采臣就要跑出自己的视野了,蒋庆才实在沉不住气了,小声冲“仙师”说道,“还请仙师速速出手!”
,模样极为恭敬。“仙师”白了他一眼,“哼,什么时候轮到你教我做事了!”
蒋庆才吓得一哆嗦,边忙鞠躬道,“不敢……不敢……不敢……”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宁采臣身上,并没有人注意到蒋庆才与“仙师”的互动。跑过一个屋角,宁采臣跑出了众人的视线。今天虽然是多云的天气,不见太阳,但是毕竟是大白天,鬼婴还是感觉到了一丝的不适,它加快了速度,不想再玩下去了。它猛然加速,双臂一下子便抱住了宁采臣的头,双手挡在了宁采臣的双眼上。宁采臣就感觉眼前好像突然罩上了一层黑色面纱,眼睛也微微生疼,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耳朵里嗡嗡作响,头也隐隐作疼,思绪仿佛正在凝固,慢慢地不再流动,不再能思考。难道自己就这样完蛋了吗?果然没有实力,就不要做好事啊,不但好事没有做成,还让自己倒了霉,真是可笑啊,不过好在,宁伯与燕赤霞的娘亲与妹妹也都有了安排……鬼婴的牙龈一咬,脸上显出一根根红筋,躯体上涌起一阵阵黑烟,这些黑烟宛若一根根细针插入宁采臣的身体。随着黑烟进入身体,宁采臣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灵魂好像即将被黑烟所覆盖。大脑已完全失去了对四肢的感知,两条腿只是依照本能往前迈。如果身旁有人的话,就能看到宁采臣的皮肤正在黑化,从面部到脖子,再到胸囗、后背,再到两只胳膊,正在逐渐变成铅灰色。当铅灰色弥漫到宁采臣右手背上的虫形文身时,那文身的虫子身体不住地颤抖,显示出一种兴奋与愉悦,就如食客面对顶级食材时的表现一样。这种情绪传导给了宁采臣,宁采臣的意识开始回归身体,恐惧与窒息感如潮水般褪去,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欢愉。恐惧并不会消失,它只是转移了,从宁采臣身上转移到了鬼婴身上。鬼婴身体不住地颤抖,感觉到自已身体里的能量,正在疾速地被抽干,鬼眼里全是惊恐,它原本是想用自已的阴气去浸染对方的灵魂,可是却发现,自已的阴气正在不可控地向对方的身体涌去,更可怕的是,自已完全丧失了对阴气的感知。它试图要将那些阴气收回,却发现自己越使劲收回,阴气流失的速度便越快。它感受到了那吸力的可怕,放弃己流失的阴气,只是想要收回自已的身体,离开宁采臣的头,可是就连这小小的希望也无法达成,自已的鬼体已牢牢粘在了对方的头上,无处发力,无法抽身,它张开嘴大喊,希望主人能发现自己,可惜的是,它发现自已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主人一点回应都没有。半刻钟后,鬼婴便只剩下如头发丝般的黑线,带着不甘,嘶叫着被吸入了阴蚕蛊文身的嘴中,消失不见了。大厅里里的人谈笑风声,该吃吃,该喝喝,对他们而言,那老鼠传音不过是众多妖鬼作乱中的一小件罢了,无权无势的老太婆的闹场不过是小插曲,现在小插曲完毕了,当然要一切照旧,歌照唱,舞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