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潭带着半丰的尸体出竹林时,便见他家殿下与玄三小姐并肩站着,两人挨得近,玄悯微垂着头,靠近阴祈那侧的耳朵泛着淡粉光泽。分明都未做什么,却无端酿出些旖旎氛围。这也难怪,哪个姑娘跟他家殿下挨这么近都得害羞,只是他家殿下一般和姑娘都保持三尺以上的距离,怕被刺着似的。葛潭低咳一声,说:“回殿下,属下看了,没有任何外伤,也用银针探了舌头与喉咙,没有中毒。再要详查,就得剖验了。”
目下是储君之争的当口,阴祈自然不想惹他那位父皇不快,今日此番多管闲事已属不智。他看了一眼玄悯,回头对面色发白的两个嬷嬷,道:“带走吧。”
听到阴祈让她们走,孔、吴两位嬷嬷如蒙大赦,起身快速抚了抚膝盖,将尸体接过来麻利装好,扛上肩又施了礼,逃也似的匆匆而去。待她们走了约莫一丈远,玄悯从袖袋里摸出道符纸,正待抬手咬破指尖画咒符,被阴祈一把扣住了手腕,“画寻识符么?会被发现的,此事暂且不要管。”
人死之后魂被冥差拘走,但若对人世有所留念,七天之内会有残识徘徊在身体周围。玄悯想的是倘若能寻到残识,用通灵之术或许会查到些什么。但此时阴祈阻止了她,她虽心有不甘还是停了手。“殿下这个时候怎么在此处?”
本是上朝时间,此刻阴祈应在朝堂上,于是玄悯如此问道。阴祈视线偏转向竹林,并无答话的意思。葛潭温声道:“我们殿下昨夜被太后留宿宫中,不想夜里毒发,晚起了些。”
又毒发了。玄悯皱着眉细细端详阴祈脸容,果然眉眼间有丝倦意,面色也略显苍白。想说些温言软语,但到底没说出口,却听阴祈不疾不徐道:“三五个月便会发生一回的事,知晓的都习以为常了,说出来有什么意思?难道还会有人心疼不成?”
葛潭觉得这话不阴不阳的,又有撒娇之嫌,他也不好作声,只看着玄悯,看她如何回应。玄悯如何听不出来,她想了想,微歪着头说:“殿下受苦了,现下可还疼?”
阴祈看着她面无波澜,转而道:“倘若那太监之死是阴乐所害,你会如何?”
“我……”玄悯犹豫片刻,翘起唇角悠悠吐出二字,“暗杀。”
阴祈俊眉一拧,声音却淡:“她身边死了好几个太监,你以为父皇一无所知吗?”
玄悯抿着唇线未语。阴祈继续道:“你上下嘴皮子一碰何其容易?你能确保暗杀不被人发现破绽么?你的武力术法高得过樊道长与你那两位师兄么,高得过丛统领么?高得过常照寺的空悬大师与怀笙法师么?倘若父皇一声令下,你知道有多少人会围攻你?你不为玄家着想么?”
玄悯微垂眼睫,压着将上扬的唇角听他教训,听他说完,抬起头反问:“那殿下会如何?”
阴祈幽幽道:“这个当口,本王什么也不会做。今日之事你本就应当没瞧见。”
“那殿下为何不直接让那两个嬷嬷走,反倒让葛侍卫查验尸体?”
阴祈眉梢一挑,“本王愿意,你管得着吗?”
葛潭抓了抓了耳朵,他家殿下明显自相矛盾了,却还是淡定从容、理直气壮,厉害。“那个……”玄悯眼波一转,将话题生硬牵转,“殿下,这事颇古怪。我细看了半丰的手,一个茧子也无,半点也不粗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他身上又无任何受折磨的伤,这说明长吉殿下对他很是不错。他为何要自尽?”
听到玄悯如此发问,葛潭迟疑片刻,有些尴尬接道:“听说长吉殿下喜欢让小太监伺候……”到底脸皮薄,余话未说出口。“长吉殿下年方十六,花容月貌,”玄悯看着葛潭,笑问,“葛侍卫,倘若让你贴身伺候尊贵美貌的公主,使她身心欢愉,你是高兴还是丧气?即便不喜,至于自尽么?”
闻此,葛潭更加不自在,耳根子竟是红了。阴祈微拧了眉,又想起方才若不是自己拦着,她怕是也跟进竹林去看半丰的裸尸了。虽然炎国民风较为开放,但是身为女子总要有些顾忌。他便没好气道:“你是脸皮厚,还是压根没脸皮?”
见阴祈面色又沉,玄悯登时识趣地敛了笑意,垂眉耷眼道:“我失言了,知错了,殿下别恼,怒气伤身。”
阴祈哪会被她这般糊弄过去,斜睨着她道:“装一副乖巧可怜的猫儿样给谁看?你当我是没脑子还是眼睛瞎?会把狐狸般的老虎当柔弱小白花么?”
玄悯腹诽,你不是傲骄么?我当然要示弱才能顺你心意。当下带了点幽怨看着他说:“殿下,用老虎形容女子似乎不是什么好词。”
阴祈横眉扫她一眼,没有再掰扯这个话题的意思,她又笑着转入正题:“再说了,半丰的长相虽不难看,但眉毛短,嘴唇厚,也称不上好看,别的不说,就说长吉殿下殿里的寄松就比他俊逸五六分,看着就能多吃几碗饭。”
“哦?”
阴祈挑了挑眉梢,“未料玄三小姐对太监颇有兴趣。”
玄悯摇手,“不是对太监感兴趣,是……”她顿了须臾,话锋一转,“爱美之心生灵皆有不是?要不殿下怎么就那么招姑娘呢?虽说不能单单以貌取人,但长吉殿下选半丰近身侍候,怎么想都有点奇怪。”
阴祈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但也未再说什么。他与建云帝一样爱洁,指了指湖面,吩咐玄悯与葛潭净手。净手的时候,玄悯道:“殿下,我明日辰时中去王府找您,一起去大理寺看案卷。陛下说了,只要这我办好了这趟差事,想嫁给谁就嫁给谁。”
她侧头看着阴祈,“我想嫁给殿下,殿下会娶我吗?”
她说得直白爽利,没有一点姑娘家的羞涩,阴祈惊得差点忘了呼吸。半晌才道:“不会。”
“为何?”
“你不把事情说清楚,别想靠近我。”
玄悯脑筋一转,明白了过来,甩了甩水珠,走到他近前,“殿下,您真的听错了,我那天梦里喊的是阿祈,不是阿冀。”
阴祈愣了一瞬,抬手便叩在她脑门儿上,“你是当我未老先衰,还是拿我当三岁的娃娃?我耳朵没问题,你说了可不是一遍!”
说罢脸已气得微红,转身就要走,玄悯赶忙拽他一片衣袖,“好好好,我说实话,是因为我想起来,上一世我与殿下已然成亲。”
阴祈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转头曲指在她脑门儿上连敲三记,“撒谎撒谎还撒谎,说句实话,要你的命么?”
“殿下,”玄悯苦着脸看着他,“真的,殿下。”
阴祈一把扯出了自己的袖子,看也不看她,大步流星而去。玄悯站在那里没挪步,欲哭无泪目送二人越走越远。待到刚想抬步离开时,却见一名宫女提着只食盒朝阴祈那边走,到跟前未及行礼时,仿佛被足下鹅卵石绊了一下,整个人向阴祈扑过去。想是猝不及防,阴祈未及躲闪,迅疾抬手在那宫女肩前撑了一下,继而赶紧闪到一边,掏了帕子擦手。那宫女尚未站稳,脚下一个趔趄还是摔倒在地,食盒也掉在了地上,盘碎糕散,好不狼狈。见此情形,玄悯又不由“扑哧”笑出声,蓦然又见阴祈回了头,朝她丢过来一记冷冷眼刀。她暗自吐了吐舌,抬足向金斗观行去。待那抹纤丽身影淡得模糊,阴祈淡声问:“何事跟出来?”
碧嫃蹲身,边收拾地面边将说了一些建云帝近期与朝臣私下谈话涉及之事。阴祈越听脸越沉,终于斥道:“谁让你自作主张做这些事?你可知其中利害?”
“殿下曾救过奴婢,奴婢不怕危险,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阴祈眉心拢成川,背着手将视线偏转。觑一眼他的神色,葛潭道:“碧嫃,当初我们殿下见你受太监欺凌,便令我救你,这于殿下不过举手之劳,更未曾图你回报。后来你为在宫中有所依靠,暗中寻何公公为对食,那是你的事,我们殿下并不想过问。而你今日此番行径,倘若被陛下发觉,我们殿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碧嫃看向阴祈,怯怯道:“奴婢前几日灌醉了何公公,他当时稀里糊涂的,有些事奴婢未曾套话,他自己便说出来了,不会被人发觉。”
默然片刻,阴祈垂眸看了她一会儿,唇边勾了丝温和笑意,问:“你可愿出宫,到慕王府来伺候本王?”
“什么?”
碧嫃先是讶然,忽而目中闪出华彩,“殿下,当真吗?”
“去准备吧,出宫之事莫要与任何人提及,以免节外生枝。”
“是!奴婢多谢慕王殿下。”
碧嫃雀跃应一声,欢天喜地拎着食盒走了。“殿下真要让她进慕王府吗?”
葛潭狐疑地问。“你说呢?”
阴祈向他挑一挑眉,“愚不可及,说再多也是无用,她再待在宫里我心神难宁。幸而她如今在长华宫,我这就去母后那里把人要过来。待她到了慕王府,尽快安排人把她送离京城,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