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沅京昼市已然热闹,一眼望去市列珠玑,锦绣满城,行人熙攘。叙霞楼在沅京颇有些名气,这时华衣遍堂、茶点飘香,闲谈声此起彼伏。二楼一间雅室内坐着的三人动作甚是一致,右手握着金边青瓷绘云纹茶盏,默然无声。半晌,那穿淡蓝无纹长袍的人吐出一字:“说。”
此君便是建云帝最小的弟弟阴瞳。他身形魁梧,脸容线条刚毅,高鼻深目,英气勃发,具有一种略带粗犷与侵略性的美感。阴祈瞥一眼他旁边的萧真,红衣胜枫肤如雪,眉目如画的一张脸雌雄难辨。他哪料到萧真今天会来接阴瞳散朝,心想你们在一起也十余年了,朝夕相对也不嫌腻。面上却不显,温声道:“昨日父皇将我与皇兄传到慈沐宫,皇祖母掉又泪了,父皇摔了杯子踢翻了凳,还责罚了五名宫人。小皇叔,您若再不纳个正妃,不知多少人的日子跟着不好过。”
萧真大马金刀将一条胳臂搭到阴瞳肩上,爽快道:“要不哥哥便应了母后吧。”
阴瞳睨她一眼,“再胡说,回去抄一百页金刚经。”
“小皇叔,再怎么着,今日这姑娘您得见一见。”
阴祈默默翻个白眼,指叩在桌案,“人无完人,您见了挑出些不是,我回去也好交差。”
阴瞳的手掌在柔嫩手背轻轻摩挲着不答话。萧真启唇:“既将你与璟奕都叫了去,怎的就你一人过来?”
“皇兄出了慈沐宫便说此事他过来也是无用,全权交予了我。”
萧真撇了撇嘴,“瞧瞧你兄长多会做人,有钉子就知道避,就你不识好歹。就你这眼力见儿,还想跟璟奕争储君之位?”
阴瞳闻言笑着摇了摇头,“他鬼着呢。皇兄最不喜没有担当之人,就凭他迎难而上担下此事,在皇兄那边就加分了。”
“哦--”萧真拖长尾音恍然大悟状,“好你个臭小子,顺便还让璟奕欠了你个人情。”
阴祈道:“秦倚雪此时正在隔壁雅间等着,是小皇叔过去,还是我让她过来?”
“秦倚雪真是阴魂不散。”
萧真跷起二郎腿晃悠。阴祈默默叹了口气,这位秦小姐也是个死性子,非赖着他小皇叔。正待阴瞳答复,忽闻叩门声响,守在廊下的葛潭禀报:“殿下,出事了。”
葛潭得了允许进屋,欠身道:“二位殿下,属下刚才看到院里有京府的官差,去一打听,原来这茶楼的东家死了。”
说起来,叙霞楼的东家陆若萍实是个深居简出的主儿,她从未在客人前露过面,一应事务都交予管事程逢央处理。萧真耸一耸肩,“璟书,看来今日不是见姑娘的时候。”
阴祈眼波微动,心想今日真是奇了,半天不到,碰到两次死人。萧真扯阴瞳的袖子,“哥哥,出门喝茶也能遇命案,难得,莫如咱也去瞧瞧?”
闻言,阴祈吩咐葛潭:“秦三小姐今日只带了两名侍女出来,你让方楼护送她回府。”
叙霞楼西南院落桃花开得正好,数十树延绵铺展开来,如锦如霞。桃花掩映之下有座雅致小楼,楼有三层,白墙素瓦,与叙霞楼其余建筑的华美之风格格不入。死者陆若萍的寝室在二楼。满园春色浓,一行人沿着重重桃花下的石子路前行,没走几步,见右方斜刺里移来片纤丽身影,伴一道清润悦耳的声音:“恒王殿下、慕王殿下钧安,真公子妆安。”
来人穿了身银线织团云墨色长裙,被整片锦绣浮艳衬着,显出几分仙姿,又似九幽妖魅。萧真哼一声,“阿悯,有问候公子妆安的吗?”
她与玄悯初识于皇宫,后来因各种聚宴相熟,渐渐成了闺中密友,私下相处甚是随意。玄悯戏称萧真为“真公子”,是因她喜作男子装扮,今日便是如此。一袭红衣,宽袖翩翩,端端是个俊秀超凡的少年郎。玄悯微翘起唇角,答得乖巧:“恒王妃妆安。”
“这才乖。”
萧真笑起来,将臂搭在她的肩上,“回去与你长姐说,让她转告秦倚雪,别成日惦记着我夫君。虽说我出身江湖人家不够格做正王妃,但恒王府永远只有我这一个妃,夫君永远只有我这一个妻。她想生孩子,给别人生去,咱恒王府不稀罕。”
玄悯对秦倚雪不喜不厌,平日来往也不算多,但秦倚雪对阴瞳之情深难以自拔,几乎帝京众人皆知,她便道:“秦三小姐执拗,不知多少人劝了她多少回,她就是放不下恒王殿下,说若不嫁他,就出家为尼去。”
“那我不管,”萧真不轻不重拧了下她的耳朵,“我总不能因为她爱得辛苦就可怜她,把自己的夫君拿来与她分享。别人说我自私也好霸道也罢,我就是如此。除非夫君自己想娶别的女子,否则我不会退让的。自然了,夫君若决定娶别的女子,我便与他和离。”
她说这番话时虽是语声朗朗,眼底却隐隐泛起层水光。其实若论心急,谁也没她心急,天知晓她多想拥有与阴瞳共同的孩子,不知多少回半夜醒来,望着千回百转透纱而入的月光,泪沾枕巾。玄悯与萧真来往多,与阴瞳自也熟识,阴瞳在她面前也从来不摆王爷的架子,这时他握紧了萧真的手,皱眉道:“阿悯,不该说的话还是搁在肚子里好。她若哭起来,你哄还是我哄?”
“那个……”玄悯略略尴尬,道,“我哄哪有恒王殿下哄奏效?”
她说罢从袖袋里取出只深青绘火焰瓷瓶,递与阴祈,“这是师父让我给殿下的炙丹草粉,暖身是极好的,还能缓解疼痛。”
阴祈尚未回应,葛潭眸光一亮,“殿下,这炙丹草可是好东西,千金难买,您那毒发作时服用会舒坦不少。”
“真的么?”
阴祈将那瓶子接过来看了看,“苦不苦?”
闻言,玄悯与葛潭对望一眼,这位娇气的爷啊。“你怎么也在这?”
玄悯这个时候应该在金斗观睡觉,阴祈是知晓的,便如此问道。“睡着睡着突然醒了,想过来吃叙霞楼的槐芽银丝面。”
说话间已到了死者陆若萍的寝居。外间站着名三十有余的妇人,着一身绯红线绣复瓣石榴深青裳裙,面色白里透红,身形略显丰腴,发上珠环玉绕。正是管事程逢央。此女平素为人八面玲珑,阴祈一行与她皆相识,她见这几人来,微讶后恭敬行礼。内室仵作正在验尸,还有一名推官与一名画师在场,听到对话声都望了过来。玄悯的阿兄玄辞担任大理寺少卿之前曾在京府任职,是以与这推官袁延炳与仵作林勤都认识。外间与寝室只隔一道珠帘加帷幔,此刻都以铜钩挽起,几人的话语室内三人便听了个一清二楚,自也知道了阴瞳、阴祈与萧真的身份。愕然对望一眼,袁延炳打头大步行过来,有些惶恐地躬身施礼,林勤与那画师也随即跟了过来。简单寒喧后,玄悯的目光落在画师身上,是个干净秀雅的姑娘,十七八岁的年纪,肤色月白,虽只有六七分容色,但眉目间书卷气极浓。玄悯问:“林大哥,京府换画师了?”
“苏洐病了,这是他的妹妹苏泠,画技也是极好的。”
“哦。”
玄悯应了一声,向内室行去。细细铜钩挽起的鹅黄的帐幔轻轻飘动,帐幔上沾着喷溅的血迹。风衔着这个时节特有的花木草香从半开的西窗吹进来,散了些屋里的血腥气。死者穿着淡青色寝衣静静躺在床上,衣裳整齐、乌发披散,一柄匕首插在她左前胸,露出银色雕桃花刀柄。再环顾室内,银锁屉子与楠木柜都打开着,地上散落了许多衣物,零乱不堪。“程管事报案的?”
玄悯看闻半晌才问。“正是,”袁延炳走过来,“三小姐,卑职已询问过,死者是孤女,至今未成亲,未另置屋宅,以叙霞楼为家,还有五名仆人常住叙霞楼,但这栋楼是死者一人独居。屋内财物被一扫而空。”
他用的是私底下的称呼,言语间透着熟稔。玄悯委婉道:“辰时将过,报案时间是否晚了些?”
“玄三小姐有所不知,”程逢央亦走近她,“我们东家素来睡到辰时初才起,昨天又染了风寒,昨儿个晚上就吩咐我们,今日她会晚起,不要来打扰她。若非我关切她的身体,过来敲门却迟迟听不到动静,到此时恐怕还未有人发现。”
“少了些什么财物?”
阴祈问。“东家平日不要人伺候,除了打扫,也不让人进她寝室,所以她屋里到底有多少钱财,我不是十分清楚。她的首饰都没了,还有我前段时日帮她买的一张七弦琴也不见了。”
“七弦琴?”
阴祈素爱音律,便问,“价值几何?”
“其实也不算贵重,恰好一百两,”程逢央似乎觉得有些失了颜面,添道,“我们东家平时不抚琴,那是她一时兴起让我去买的,也没交待买什么样的,是以我就自作主张买了张自己瞧着过得去的。”
阴祈点了点头,指了指床上死者。玄悯会意,问:“林大人,致死之伤便是这刀伤么?死亡时间什么时候?”
林仵作道:“前胸这一刀应是补刀,”他将列者侧翻,“后背这一刀才是第一刀,第一刀不在要害之位,且扎得浅些,第二刀才致命。死亡时间是昨夜丑时至寅时。”
阴瞳看了一圈儿后,拉着萧真走到西窗边。西窗对面是几棵桃树,透过绿枝娇花空隙,可见围墙高筑,黛瓦铺顶。“二位往下仔细看,那墙上有扇角门,我已经查探过了,门闩未插,外头有锁,定是死者给了凶犯钥匙。”
袁延炳走到阴瞳身侧道,“臣盘问了住在此处的仆人,夜里都没听到什么特异声响,是以应是熟人作案。”
“熟人作案,”阴祈沉吟少顷道,“程管事,你们东家平日与哪些人相熟,你可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