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房永贵一个人眉头紧锁,佝偻着腰在自家后院的青砖地上不停的踱步。他在等两个人,已近戌时,这两人迟迟不来。越等,他越觉得心烦意乱。这时,凤梧书院的山长吴谷雨急匆匆的走进坊子街,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走进了亿兴和货栈。吴谷雨中等个头,肤色黝黑,身材却极魁梧,穿着靛蓝色棉布长袍,因为走的匆忙,后背被汗水打湿了一大片。他推开虚掩着的大门,穿过前厅和客人们休息的中院,径直来到后院。后院收拾的干干净净,墙边和窗下种着一丛丛的竹子,虽然已经是秋天了,可这院子里绿盈盈,清亮亮的,倒像是一副春天的景象。刚踱进屋里的房永贵听见脚步声连忙迎了出来。吴谷雨比房永贵年小七八岁,境遇却与房永贵不同。吴谷雨幼年家中也非常穷苦,他的父亲是个心善且极有见识的游乡郎中。虽然家中贫苦,可在吴谷雨六岁的时侯就把他送到书院读书。吴谷雨九岁的时侯,他的父亲被人诬陷治死人命,被官府逮捕。在一家人吓的六神无主的时侯,吴谷雨一个人前往衙署替他父亲申冤,他洋洋洒洒的写了三大张陈情书呈到公堂之上。县令看他的陈情书写的明明白白有理有据,而且小小年纪就气宇轩昂,敢为父辩解又胆识过人,因此非常赏识,不仅当堂释放了他的父亲,还称他为“神童”。旁人听说这件事之后,都啧啧称奇,上门请他代写诉状的人竟络绎不绝,由此声名大振。吴谷雨十五岁进童生,二十一岁中秀才,之后被官府推举为凤梧书院的山长。他嫉恶如仇,口齿伶俐,代人诉讼屡屡胜诉,从不嫌贫爱富,拜高踩低,又通医术,常为人免费诊病,声名日盛,在北舞渡一带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只可惜他家中妻子早死,只留下一个女儿秋墨,多年来他也不曾再娶。三十年前房永贵因摔伤结识了给他看病的吴谷雨,不成想两人却由此成了莫逆之交。房永贵把吴谷雨迎进屋里之后,就呆呆的站着,一言不发,眉间的“川”字如刀砍斧凿一般。“玉恒着急火燎的去找我,说你家出大事了,叫我赶快过来,我这一路小跑就过来了,什么事啊?”
吴谷雨端起桌子上的茶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房永贵把茶给吴谷雨续上,耷拉着脑袋说:“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吴谷雨性子急,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路着急忙慌走的满头大汗,正有些烦燥,看见房永贵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忽然有些来气:“你有什么事就说嘛,看你那眉头皱的,什么事你赶紧说啊,你说给我听了,我才好给你出主意啊?”
正在这时,刘青山一脸笑模样的也从门外走了进来。刘青山进了门就欠着腰陪着笑,满是皱纹的脸像一朵绽开的菊花,他边擦额头上的汗边一连声的说:“来晚了!来晚了!今天晚上生意好,我怕绣娘一个人应付不过来,所以来晚了!莫怪啊!”
三个人中刘青山年岁最长,刘青山和房永贵性情相近,年纪也相仿,是无话不谈的知已。而年纪小上许多的吴谷雨在他们眼中则更像是他们的弟弟。刘青山为人精明却谦卑,他年轻时带着孩子一路乞讨来到北舞渡,冷眼磋磨受多了,成了见谁都一脸巴结,见了谁都一脸讨好看人家的脸色说话的模样,惹的吴谷雨常取笑他。果然,看刘青山点头啥腰嘴快咧到耳朵后头了,正喝茶的吴谷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嘴里的茶喷了一地。“我说青山哥,你什么时侯能改改呀?见谁给谁鞠躬?我看永贵哥那罗锅都没你那腰弯的厉害。”
吴谷雨打趣刘青山。刘青山看房永贵一脸乌云,赶紧给吴谷雨使了个眼色,吴谷雨也感觉此时的气氛开玩笑有些不太合适,也收起笑脸正色了起来。刘青山关切的问:“永贵,什么事啊?玉恒去夜市上叫我,说的十万火急的,我一路小跑过来的。赶紧说说怎么回事。”
房永贵嘟嘟囔囔的说:“唉,我真没脸说啊,我也算是几十岁的人了,干啥事也一直小心谨慎,可这回我上人家当了,我被骗了啊!”
“被骗了?被谁骗了?怎么骗你了?”
吴谷雨吃惊的放下手里的茶杯一挞声的问。“我被恒通当铺的方老板给骗了。”
“哪个方老板,方明成吗?”
刘青山说。房永贵一脸懊恼:“就是他。”
“方明成?那可是个属鳖的呀,咬住谁就不撒嘴。别看家财万贯,一分钱的便宜他都得占!你怎么招惹上他了?他怎么骗的你?”
刘青山也吃惊的问。“别提了,还不是我耳根子软。玉恒还劝过我,说方明成这种人,不能和他打交道,更不能借给他银子,可是我想着,他家生意做的那么大,他哥哥又是商会的会长,我这生意和人家比那就是小打小闹,他家大业大的怎么会骗我呢,我.....唉.....”房永贵的脸皱的像个发霉的芝麻叶团子。“你呀你,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那嘴一开一合,公鸡能下蛋,母鸡能打鸣,死蛤蟆都能叫他忽悠出二两尿来,什么瞎话说不出来?你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连好赖人都分不清了,这种人你也敢沾,也敢借钱给他?!”
吴谷雨一通数落。房永贵唯唯诺诺,紧皱着眉头,刘青山问:“骗了你多少银子?”
“二,二百两......”“二百两!一个不相干的人让你给二百两你也给?”
吴谷雨一听就炸了锅:“我看你是钱多的花不出去了吧?!”
房永贵本来就悔恨不已,当下被数落的直想扇自已几巴掌,懊恼的说不出话来。吴谷雨说:“借钱呢,总有借条吧?他敢赖账咱去衙门告他去!”
“就是,就是没有借条啊。”
房永贵的脸皱的象从箱底里拽出来的一条陈年破布。刘青山和吴谷雨不由的同时“啊”了一声,面面相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奇妙的,吴谷雨、刘青山和罗锅房永贵三个人的身份并不相同,但却能情同手足,或许是冥冥之中上天注定的一种缘分,也或许是三个人身上都有岁月不曾令之更改的那份敦厚与善良。这世上的人大至可分三种颜色,灰,黑,白。呈灰色的人占总数的十之七八,这种人被俗世纷扰所沾染,成了暧昧不清、混混沌沌的灰色。他们随波逐流,一心只扫自家门前雪,对他人生死不闻不问,有一定的同情心,但没有担当,却也不至于害人。第二种人呈黑色,占十之一二。这种人心如墨海,生性奸佞、淫邪,人皮下深藏豺狼之心,看着长的是人的模样,实际上是兽类。第三种人是尘世永远不能污染的白色。谦让克已,正直良善,对任何人都无伤害之心,坦荡如春风吹过山野,皓然如夜空中的明月。房永贵在吴谷雨和刘青山的眼中就是这第三种人。可是房永贵不明白,纯善之人在好人眼中是高洁君子,谦谦雅人,在恶人眼中却是丢在大街上谁都可以随意咬上几口的大肥肉。这恒通当铺的老板方明成是陕西人,祖辈就来到北舞渡开当铺做生意。方明成家里不仅开着当铺,还开着皮货行、京广杂货行,财大气粗。然而这个人却是个心狠手辣的笑面虎,虽家资丰厚,却爱财如命,善于坑蒙拐骗,在镇上口碑极差。方明成的哥哥方明寿总领周边几县的盐务,还捐了个五品顶戴,当上了山陕会馆的商会会长,商号里设有总管、账房、巡警,日进斗金,富贵逼人,连县令看见他都恨不得下马叩拜。方明成仗着他哥哥更是飞扬跋扈的不行,在镇上也算是个不小的人物。只是快五十岁了膝下还无儿女。人家都说他缺德事干多了,老天爷罚他呢。这种人躲都躲不开,老实巴交的房永贵怎么会和他牵扯到一块了呢?就是因为老实巴交的房永贵眼睛够不毒,不会看人。善良的人往往容易相信别人是和自已一样的善良,因此忘记了恶人的存在和他们一直伺机作恶的危险。而恶人是不相信有善良这回事的,他们认为别人不做恶只是因为别人没有那样的本事。所以恶人通常只会因自已的奸计得逞而自鸣得意,根本不会对遭自已毒手的人有任何的内疚与歉意。方明成的恶名房永贵也早有耳闻,他人都敬而远之,但房永贵却总以为天下还是好人多,人心多是向善的,不愿把别人想的太坏。他常感念死去的师父当年收留自已当学徒,感念一场匪祸没有要了他的命反而让他有了一个家。虽然这个媳妇娶的有些不情愿,可是他好歹从此有了个说话的人,有了属于自已的家,所以他觉得自已对这个世界也应该心怀慈悲,充满感恩,对任何人也都本着一个能帮就帮的态度。因此当方明成第一次找房永贵来借钱时,房永贵也就答应了。那是初夏的一天中午,房永贵正在货栈的后院里编竹筐。虽然早已不再以卖竹器为生,可是他抛不下自已这门手艺,没事时总要编些物件搁在货栈外售卖。自已用也好,别人买走也罢,总算是打小学的手艺没有被荒废。这时儿子玉恒刚从书院下学回来了,也来给他打下手帮忙。房玉恒的妈李春锁长的像房玉恒的姥爷,黑、胖、矮,而且和她爹一样浑身上下黑的发亮,幸好房玉恒不像她,十八岁的房玉恒长着白杨树般挺直的身板,浓黑的眉毛和纤长有神的眼睛,和他爹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爷俩正有说有笑的干活,前院的伙计忽然过来说方明成方老板来了。房永贵还没来得及出去,方明成就自已走到后院来了。这个方明成五短身材,身穿着绸面墨绿长褂,黑色的绸面布鞋,满面春风,咧着大嘴,一看做派就是个阔气的有钱人。只是这人的长相却有点一言难尽。脸像个横着的大冬瓜,绿豆大小的眼珠陷在肿的老高的眼泡子里,冒着猥琐的光,鼻头上红赤赤的全是坑,嘴歪斜着像两扇摇摇欲坠的烂窗框。房永贵看见他连忙打拱作揖上前招呼:“这不是方老板吗?稀客!稀客!今天怎么有空大驾光临到我这小店里来啊?”
方明成背着手并不说话,他笑嘻嘻的踱着步满院子打量,耸着肩狡黠游走着的样子极像一只眼冒绿光四处觅食的黄鼠狼。溜达了一圈之后他站住,说:“房老板,我看你这货栈生意做的虽不小,可这老本行也没忘啊?大门口还支着竹器摊子,这院子里还正编竹筐呢?”
房永贵陪着笑恭维说:“从小学的手艺,想着荒废了也可惜,闲的时侯就编几个。我这就是下力气干活的人啊,不像您,天生的富贵命。”
“你这些个竹器做的油光水滑的,看着稀罕人哪,虽说挣不了什么大钱,可是细水长流,收入也可观呐!”
房永贵谦虚的说:“哎呦,我这都是小生意,挣的也就够一家子过日子,哪能和您那些大生意比呀。”
方明成在后院晃悠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说:“房老板,你是不知道,大生意有大生意的难处啊。我这儿银子虽然经常是大进大出的,可巧这几天就周转不灵了。不知道你这方不方便,能不能借给我十两银子?最迟十天,十天,立马还你!”
房永贵没想到财大气粗又素无交往的方明成居然会张嘴向自已借钱,一时倒不知如何回答,不禁愣住了。方明成信誓旦旦的说:“你可别怕我不还,我开着那么多的买卖会赖你这几个钱?我今天是刚好路过你这儿,常听我哥哥说你是个实在人,就想着张张嘴向你借,就十两,你房老板总不至于让我这脸面掉到地上吧?”
“不借”两个字在房永贵在肚子里翻腾了好几圈,到底没说出来。“我给你立字据,就借十两,多一分都不要!”
方明成又说。见方明成的态度如此恳切,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绝。况且他哥哥是商会会长,年前商会筹资修缮山陕会馆的时侯家家都摊派银钱和劳力,摊派到他家时,商会的人说会长说了‘房永贵身子有残疾,做生意比别家都艰难,他家就不用出劳力了’,这份关照他也一直记在心里。想到这儿,房永贵不顾儿子在一旁使眼色,到底把银子借给了方明成。后来,方明成十天头上不仅准时把银子还上,还附上了二十文的利息。后来他又以各种理由找房永贵借过好几次银子,在这几次借贷中也都极守信用,不仅按时还款,而且利息也从不少给,倒让曾经对他信不过的房永贵心怀愧疚,觉得自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自此对方明成那是一百个放心。谁知就在房永贵放松了对方明成的警惕并开始信任有加的时侯,方明成却狠狠的坑了房永贵一把。这一天,方明成匆匆忙忙的来找房永贵,说是自已当铺里来了个客人,要当一个极好的古董,大物件,还是死当,转手就能挣上百两银子,机不可失。可家里的几个铺面都是今天盘账,钱不凑手,二百两银子一时拿不出来,叫房永贵借二百两银子给他。房永贵听他说的有鼻子有眼,又加上之前借钱形成的信任,毫不犹豫的拿出多年存的家底,一百八十两银子的银票,又去隔壁的刘掌柜家借了二十两,凑够二百两给了方明成。方明成急匆匆的拿着银票就走,都走出十几步了,才想起来没写字据,转身说字据明天一早就送来,让房永贵放心。房永贵笑着说:“没事没事,只管去吧,去吧。”
谁知这方明成一走,再也不见人影了。房永贵第二天没等到他来送借据,第三天也不见人来,不仅有些心慌了。二百两银子可是一大笔钱呐,一向守信用的方明成怎么会把这么大一笔钱的借条给忘了呢?第四天他实在坐不住了,到恒通当铺去找方明成,想让他补个借据。结果一张口,方明成就矢口否认,说他从来没有借过房永贵二百两银子,说房永贵子虚乌有的讹诈他。房永贵这才知道自已被骗了。不仅一大笔钱没了,还被方明成糟蹋排揎了一顿,引的来来往往的人都鄙夷的看他的笑话,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又羞又气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地上。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脾气,且一旦老实人发现自已的好心与善良被人肆意取笑践踏的时侯,他的愤怒往往比其他人更为强烈。而方明成可能以为像房永贵这样有些怯弱的人,吃了哑巴亏也只能自认倒霉,况且自已做的天衣无缝,房永贵能奈他何。刘青山听房永贵说完,沉吟了半晌,问:“他借钱的时侯有没有其他人在场?”
房永贵摇摇头。吴谷雨问:“你去邻居家借银子时有没有给邻居说借银子是给方明成的?”
房永贵说:“我只说是急用,并没有说是要借给谁。”
“一无字据,二无人证,确实不好办呐。”
吴谷雨一边思索,一边有些为难的说。房永贵本想着让两个好友来替自已出出主意,可现在看来连他们也无办法可想。他恨自己一把年纪竟没有半点防人之心,儿子的多次劝阻他也都当了耳旁风,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三人一时都无语,眉头紧皱的坐着,屋里的气氛越发凝重起来。吴谷雨和刘青山知道,被骗了银子是其次,重要的是房永贵咽不下自已一片好心却被人愚弄这口气。正在这时,房玉恒和刘大柱一起走了进来,两个孩子情同手足,大柱比玉恒大几岁,脑子活络,玉恒喊他一起来商量对策。几个人又商量了一阵儿,大柱对房永贵说:“叔,刚才来的路上我和玉恒一直在商量办法,这件事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已经想到了一个法子收拾这个恶棍。只是咱们得耐住性子等等,方明成骗了你这么多银子,他最近肯定也很警醒。咱们先筹谋一下,想个万全的法子,等这个奸人放松了警惕,咱们一定让他把银子还回来。他整日里坑蒙拐骗,不知道坑过多少人,等着瞧吧,回头他吃多少咱就让他吐出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