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已经十分寒冷了,天空中铅灰色的云在疾风的吹动下走的飞快,大柱跑船的船只正航行在秋天的漴潼河上。河两岸低矮的黄白色山地连绵起伏,有一部分山地经长期风化作用后,变为了波浪般起伏的丘陵。正是中午时分,船工们聚在甲板上吃饭。他们一人手里端着一个小盆,饭和菜全都在这个小盆里,这样风浪再大也不怕饭菜会洒出来。已是深秋天气,可他们仍大都半裸着,因风刮日晒而黝黑发亮的身子就像水里的泥鳅。刘大柱吃完饭半躺在甲板上歇息。他不知道自已为什么那么喜欢浩瀚的河水江水。他从小就在沙河里扑腾,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各种游泳姿势。当他在广阔的水域里自由自在的轻快游动时,他觉的又凉又滑的河水簇拥着他,常常让他感觉自已仿佛生来就应该是一条鱼。他不像玉恒那样喜欢钻在书堆里苦读《四书》、《五经》、《礼易》、《春秋》。他天生喜欢在这激流险滩中艰辛却又惊心动魄的讨生活。他能当橹手也能当舵手,跑船路上所有的活计他都会,所以他是年轻一辈的船工里最早有资格掌舵的人。大柱觉得自已不论在水里还是在船上,都是一条能掌控一切的游刃有余的鱼,他喜欢这样的感觉。新来的船工李牛二刚十五六岁,因为上船时间短,风浪还没来得及摧毁他细嫩的皮肤,所以他在一群黑黢黢的大老爷们堆里白嫩的像个刚出壳的嫩鸡娃子。因为没有一点当船工的经验,前几天拉纤时肩膀被纤绳磨的血肉模糊,这会儿正光着身子趴在船舷上干呕,连裤衩子都没穿。船工王林笑着说:“你个小兔崽子,裤衩也不穿,万一岸边有洗衣裳的大姑娘小媳妇,你可别吓着人家。”
李牛二胃里难受,愁眉苦脸的说:“咱们这汗浸盐渍,加上拉纤磨衣裳,我那一身衣裳没几天就磨坏了。反正咱这儿也没娘们儿,干脆就全光着吧!”
大柱一脸无所谓的说:“不穿就对了!前面快到险滩了,咱还得拉纤,一会儿岸上一会儿水里的,衣服在身上干了湿,湿了干,难受不说,还容易得风湿。倒是不穿衣服的好,凉快!”李牛二趴在船舷上吐够了,虚弱的佝偻着身子来到大柱身边坐下,咧着嘴带着哭腔对大柱说:“大柱哥,这拉纤可真不是人干的活儿呀,你瞅瞅我这肩膀,都稀烂了。”
大柱瞟了他一眼,不屑的说:“你这点伤算什么,刚烂这么点皮儿就叫唤开了?多磨些日子,出了茧子自然就不疼了。这才秋天你就嚷嚷着受不了了,等到冬天,下雪光脚踩在冰块上的时侯,你才知道什么是苦呢!”
一番话说的李牛二的脸越发皱巴了,他哭丧着脸几乎要哭出来了。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的问:“哥,你把你的肩膀褡裢给了我了,等到拉纤时你使什么呀?”
大柱淡淡的笑笑说:“我还有呢,你别管。”
肩膀褡裢是船工们特有的一种行头,一般是用细密柔软的白棉布层层相叠缝成一条长长的宽布带,拉纤时褡裢穿过纤绳上结好的绳鼻,把褡裢从肩上斜背过去,拉纤的纤绳放在褡裢上,护着肩才能不把肩膀磨烂。手艺好的女人做的褡裢不仅又软又厚,针脚更是细密,这样才能最大程度的保护拉纤人的肩膀。这时,天上的乌云越聚越多,风声也紧了起来。河水水流湍急,开始狂躁着激湍翻滚,豆大的雨点也噼里啪啦的从天空中砸了下来。下雨下雪对船工们来说算不了什么。大柱望着岸边尽染了秋霜的树丛,仍然静静的出神。这次出门跑船快一个月了。近来不知道为什么他脑子里时常出现妹妹绣娘那秀丽的身影,和她那双乌黑的似乎总是饱含着忧伤的眼睛,闭上眼睛睡觉时这身影会钻进他脑子里,而白天摇撸的时侯她好像衣袂飘飘的就站在不远的水面上,搅的他经常有些神思恍惚。他忽然想早点回家了。他也想起了父亲,父亲这两年身体似乎大不如前了,经常胸闷,有时整夜咳嗽不停,绣娘一个女儿家身单力薄,他出门的时间长了,到底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大柱记得他七岁的时侯,是道光十二年。家乡头一年因为大旱颗粒不收,第二年麦收季节又遭了蝗灾,蝗虫遮天蔽日,所过之处草木无存,他爹只好带着他从家里出来逃荒。那时侯爹为了他吃了多少苦啊,他们冬天时没有棉衣,还穿着单衣单鞋,晚上睡在人家打谷场的柴禾垛里,冻的浑身发硬睡不着,脚指头跟被猫咬了一样疼。爹怕他的脚冻坏,掀开衣裳把他的脚放在心口上,整晚整晚给他暖脚。有一回野狗咬了他的腿,因为没药,后来那腿烂的白森森的骨头都能看见了。那时侯连吃的都没有,更别提看病了。爹听人说地白草和狗牙根可以治被狗咬伤,就四处找地白草和狗牙根给他治伤。每天爹步履蹒跚的背着他一步步的往前走的时侯,他趴在爹的肩上都不停的流眼泪,他想自已还不如快点死,别再拖累爹了。可是老天爷嫌他们受罪没受够,不让他死。穷人的命就象顽强的杂草,后来他的腿居然也就那样被草药偏方给治好了。这些年里爹一个人把自已和妹妹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啊,每每想到爹愈来愈消瘦的身子,大柱心中就十分的难受。大柱正沉缅于往事,耳边忽然响起了船工们轻松诙谐的船工号子:“南徐州,北徐州。包公放粮在陈州,周家口有对铁旗杆,亳州有个花戏楼……”“家有那千顷共百牛,不如俺船工在外头,不种麦子吃白面,不种棉花穿丝绸,不种菜园有菜吃,不种芝麻喝香油……”在高亢有力的号子声中,思念亲人的苦闷和终日劳作的疲劳似乎都烟消云散了。粗犷、纯朴的船工们高声的歌唱着,欢快里裹着淡淡苍凉的号子声随着滚滚河水飘向远方。这时行船的河面渐渐变窄,船主刘金堂忽然大吼起来:“爷们儿都提神啊!前头到险滩了!”
,刘金堂口中所说的险滩是在漴潼河中间的一段。这段水路河身浅窄,一般水深只有三米,河宽也只有五十到一百米,河路曲折。船就在这个时侯忽然搁浅了。刘金堂大声的吆喝开了:“伙计们都别闲着了,搁浅了!赶紧拉纤!”
大柱领着船工们拽着纤绳匆匆的跳进冰冷的河水中,游向岸边。到了岸边后,他们排列整齐地肩背着纤绳,开始奋力的拉纤。巨大的船只的重量就落在这一群拉纤的人的肩膀上。纤夫们用脚趾抠着地面,低着头,手臂垂在身体两侧,上半身前倾的背着纤绳往前走,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们的肩上,压的他们的身体几乎要匍匐到地面上。大柱几乎是用手和膝盖在地上向前爬行。粗粗的麻绳深深的嵌进了他的肩膀,每走一步,肩膀都火辣辣的痛。大柱心痛李牛二年纪小,把自已的肩膀褡裢给了他,没有了褡裢的保护,他自已裸露的肩膀就只能任由粗硬的纤绳任意磋磨了。纤夫们一边弯着腰往前挪动,一边发出惊天动地的吆喝声:“嗨哟嗨哟!咳!咳!哟嗬嗬!嗬嗬嗬!!!”
雨越下越大了,天地间成了混沌不清的一团。雨水砸的他们睁不开眼,茫茫雨雾中他们什么也不想,也不看,闭着眼睛只是拼命向前,向前。大柱觉得他们这群赤身裸体的纤夫在此刻并不像人,倒更像一群不知疲倦低沉咆哮的野兽,又仿佛是想要冲出牢笼的囚犯。每前进一步都要拼尽全身的力气,每挪动一下都需要低着头向大地发出歇斯底里的呐喊。他们不是在拉纤,他们是在挣自已的命!只有往前他们才能活!只有向前才是他们命中注定的路!挣扎着,嘶吼着,在众人的全力拖曳中,船终于缓缓的移动了,船底咯着河床上的烂泥乱石“咯咯”作响,船主刘金堂用竹篙一弯一弹的掌握着船的方向,船只终于一点一点的移出了乱石摊。一直到把船拉出搁浅的位置,所有的船工才都松了口气,全身湿透的他们顾不上河滩的冰凉和秋雨的寒冷,一下了瘫在了地上。大柱精疲力尽的躺在地上,肩膀已是血肉模糊,他“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任由瓢泼的大雨浇在他赤裸的身体上,半天一动不动。深秋的黄昏有着砭人肌骨的寒意。天一擦黑,风就凉的人直缩着脖子。当人们在黄昏中匆匆往家赶的时侯,才是喧哗热闹的北舞渡夜市的开始。刘青山的胡辣汤小吃摊在天冷以后生意分外的红火。天冷,热辣辣的一碗汤下肚,浑身都暖洋洋的,爱喝胡辣汤的人也就格外的多。刘青山把做好的胡辣汤盛在一口大铜锅里,铜锅嵌在一辆红色推车上,锅下面用炭火煨着,这样汤就不凉了,什么时间盛出来都是热乎的。只见刘青山手持一把大木勺,每次盛汤时他都用勺子在汤锅里先搅上三搅,待稀稠均匀了,再麻利的把热气腾腾的糊辣汤盛好,递到喝汤人的手里。绣娘手脚利落的帮着收钱擦桌子,也忙的一刻不闲。平时也常有轻薄的食客伺机和绣娘调侃玩笑,绣娘都并不气恼,却也不理睬,她通常只是悄不做声的该干什么干什么,沉静的像风平浪静时的河面。因此连镇上最刁钻的女人提起绣娘时也会酸溜溜的说:“人家绣娘啊,长的好看吧性子还稳当,哪像有些轻飘货,不及人家绣娘一半好看就张狂的风一吹都想飞到天上去!”
旅馆街上有个孟氏,她儿子从小就顽劣,十几岁的时候因为和他爹大吵了一架,居然离家而去,好几年音信全无。孟氏思子心切,每天都眼泪汪汪的。吃饭的时候想起儿子,不知道儿子吃的好不好,自己的饭也就吃不下去了。睡觉的时候想起来儿子不知道有没有睡觉的地方,冷不冷,然后就辗转反侧,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遇着刮风下雨的天气,想起来儿子一个人在外边不知道有没有被雨淋着,越发的睡不安稳。隐隐约约的也听从外乡回来的人说见过她的儿子,好像是在什么大宅门里给人帮工。可是到底没有个准信,并不知道这孩子究竟在外面怎么样。所以孟氏的日子总是揪着心过。做饭的时候,手里拿着葱又满火房的去找葱,明明已经和好了面转眼却又忘了放在什么地方。听人家唱戏,听到唱母慈子孝她哭,听到唱不孝子孙她也哭。别人家娶媳妇,她哭。谁家的姑娘要嫁人了,她也哭。哭着哭着,几年间头发就全白了。绣娘心疼孟氏,只要生意不是太忙,每次见到她都必定要拉着她坐上一会儿,陪她说说话。孟氏总是拉着绣娘的手眼泪婆娑着说:“闺女,以后不知道谁家的小子有福气能娶着你啊,我那儿子这辈子要是有这福气,能娶上个像你这么好的闺女,叫我一辈子吃斋我都乐意!”
绣娘喜欢一个人在黄昏的时候眺望远方的暮色。生意不忙的时侯,绣娘经常坐在小板凳上,靠着墙,手托着腮帮子,静静的望着道路的尽头和更远的末知的远方。每当这个时侯,总会有个人的影子会像清早拉开窗帘时奔涌而来的那一缕灿烂的阳光一样,甜蜜又惆怅的笼罩着她的全身。秋的暮色是深褐色的,散发着一股干冷的气息。从街角疾驰而来的风裹挟着一团团落叶在地上打着旋儿,像是一个快乐的女人嘻嘻哈哈的带着一群孩子在玩耍。绣娘喜欢这风能把远处荒芜了的田野里的枯草败叶悄悄地席卷而来,她喜欢闻来自田野里的一切植物的气息,喜欢看这些枯草败叶如何在风中纠缠着游走到街巷深处。每当这时,她都会有一种怅惘的感觉,她知道夕阳留不住,深秋的夕阳就像早有异心的寡妇一样,这边白色的丧衣还未脱下,人早已经随着新欢坠入温柔乡中。她的心里似乎有不能向任何人言说的忧伤,而这么哀怨的心绪和她的年纪似乎并不相配,房玉恒每天都会出现在熙来攘往的旅馆街上。有时是他中午从书院下学回家,他会在元霄摊前要上几个圆滚滚的糯米元霄,一小口一小口的品上半天。有时侯是他晚上帮爹干完活出来,在豆沫摊上盛上一碗豆沫,一勺一勺慢悠悠的喝。也有时他什么也不吃,只是默默的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走上一趟。他到这里,其实只为了看一个人,不管他的人停留在哪里,他的心始终都在那个可爱的人儿身上。房玉恒觉得不论她出现在哪里,无论周围多么嘈杂,她的出现总能让人觉的整个世界忽然间变的特别的安静。她身上仿佛有一圈可隔离尘世的淡淡的光辉。她浅浅的笑着,她怯怯的望着,她的眼睛里好像总是藏着欲语还休的忧伤。房玉恒多想知道她的忧郁从何而来,他多想为她拂去尘世走来所染的一路风霜。可是他不敢,他甚至不敢让任何人看出他的心思,他只能在心里一遍一遍的轻唤她的名字,绣娘,绣娘。房玉恒也不知道自已是从什么时侯开始喜欢绣娘的,如同他不知道那个两条黄小辫,干瘦的像烧火棒一样的绣娘什么时侯长成了亭亭玉立的一朵荷花。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人,这几年反而疏远了起来。就算去找大柱时偶尔碰见绣娘,绣娘也是总是脸上淡淡的,一声不响的就过去了,连句话也不和自已说。房玉恒不知道自已是哪里得罪了她,还是她长大了看见男子有些害羞,心里总有些惆怅,甚至有些窝火。可是他也知道自已没有窝火的权力。绣娘这个名字他也只能用刀刻在自已的心尖儿上,任每念一遍心头都往下淌血,却永远不能念出声音。他爹早就给他订了一门亲事,是离北舞渡三十里地崔庄的一个姓崔的姑娘,再有一年他俩就该成婚了。两年前,他和他爹一起去那姑娘家送过年的东西,远远的看见过她。红艳艳的棉袍裹着圆滚滚的身子,脸蛋红通通的像秋天成熟的软柿子一样嘟噜着,走起路来脸上的肉直忽闪。这个胖姑娘像雪天清晨刚升起的太阳一样灿烂夺目,刺的他眼疼。他脑海中立刻伏现出冬天也穿着月白的棉袍的像一轮明月一样皎洁的绣娘的身影。于是在回去的路上房玉恒就一直不停的想着绣娘,仿佛是太阳灼伤了他的眼睛,他只能用心里那片清凉的月光敷在上面为自己疗伤。北风呼啸的一天比一天厉害的时侯,就是深冬时节了。天亮的很晚,早起时到处还是墨黑墨黑的,下午天又暗的极早,白天就好像是下雷阵雨时的闪电一样,“唰”的一下就过去了。这天上午,方明成一溜小跑的来到中山街的董家古董铺来找掌柜的刘秉义。这个刘掌柜虽然年纪大了,可眼力却是这镇上古董行里的头一把交椅,啥东西经他一看,就没有看走眼的。方明成一大早急吼吼的来找刘掌柜,是因为他看上了一件好东西,又拿不准真假,想请刘掌柜给掌掌眼去。刘掌柜倒是爽快,一口答应,就和方明成一起去了。他们来到离中山街不远的一条小巷子,这是镇上卖杂货的集市,各色火烛纸蜡,锅碗炊具,针头线脑,一应俱全,两人来到一个卖古董字画的地摊前停住了。卖主摊子上陈列着诸多瓷瓶瓦罐,古币青铜,还有几幅字画。其中一幅《唐明皇幸蜀图》尤为显眼,方明成看中的就是这幅画。刘掌柜把这幅画拿起来细细的观看,见画上崇山峻岭间一队车马正在山道间穿行,一着红衣者乘一匹黑马正待过桥,画中山势突兀,白云萦绕,山石树干干笔皴擦点染,线条运笔变幻流畅,设色高雅,人物的动态与服饰也都刻画得极精细。可是看到最后的落款时,刘掌柜却楞了一下,然后放下这幅画一声不响的转身就走。古玩行的规矩是不可当着第三人的面品评真假优劣,方明成自然也知道,他追上刘掌柜走出去很远才急急的问:“刘掌柜,你看怎么样啊?”
刘掌柜不屑的哼了一声:“不咋样,赝品!”
方明成大吃一惊:“啊?!这,这,我看这幅画可是精妙的很呐,怎么会是假的呢?那设色构图、衣纹肌理一看就高手所绘啊!”
刘掌柜不耐烦的说:“你请我来,我不好推脱,我说它是假的,你又不信。那你就别来问我了,也当我没说!”
方明成赶忙解释:“不是不是,我怎么会不信您的眼光呢!可是他开口就要二百两,这要是假的,他敢这么狮子大开口吗?您给我说说这幅画到底是哪不对呀?我也好长长眼力!”
刘掌柜慢悠悠的说:“此画落款是唐朝李思训,可李思训早在“安史之乱”之前就死了,他上哪画这副幸蜀图去?难道是他掐算好唐明皇以后会去蜀国不成?这不是假的是什么?!至于价钱,咱古玩行啥时侯不是‘坐地起价,就地还钱’,价高和真假有什么关系。”
方明成一听恍然大悟,连连砸吧嘴:“要不说您刘掌柜是咱古董行第一把交椅呢?眼力就是高!幸好找您给看了看,不然我这回可就亏大了!”
方明成回到家,心里却还是放不下那副画。隔了一天他又到那个古董贩子那去,却发现那幅画没了。他吃了一惊,一问,摊主说是被前天和他一起来看画的那个人买了,已经交了定钱,下午就要来取。方明成一听才知道被人耍了,肺都气炸了,心说:“老小子,真行!骗到我头上来了!”
他跟摊主说:“这幅画谁也不能给,我要了!现在我就回家取银票去!”
摊主有些为难地说:“那个人二十两定钱都交过了,要是您现在拿走了,他来了我怎么跟人家交待呀?”
方明成心一横说:“我再多出二十两怎么样?我给你四十两!你就是赔他二十两自已还多赚二十两呢!”
摊主一看能多赚钱有什么不乐意的,就把画卖给了方明成。方明成把这幅拿回去之后挂在当铺最显眼的位置,谁进了店里他都得向人家介绍炫耀一番,那真是越看越喜欢。隔了些日子,一个行家到他店里来看货,那人站在那幅画前仔细地看了又看,若有所思,然后就一直皱着眉头。方明成看见那人的表情心中有些起疑,就问:“这位爷,您看这幅画是有什么不对吗?”
这人摇摇头说:“倒也没什么,就是刚才路过集市,看到那里似乎也有这样的一幅画,我仔细看过,和您的这幅相像的很呐。”
方明成心里“咯噔”一下,他也顾不上再理会那个人,急匆匆地朝集市上跑去。之前卖给他画的小贩没了踪影,另一个古董贩子的摊前却摆着一幅和他的《唐明皇幸蜀图》一模一样的画,一问,二十两一幅。方明成差点背过气去。方明成找到他哥哥商量,要去官府告刘掌柜,他哥哥说:“人家告诉你那是假的了,是你自已非要买,你告人家什么?”
方明成怒冲冲的去找刘掌柜,店里的伙计却告诉他,刘掌柜已经告老还乡回了湖北,走了一个多月了。原来那个卖画的小贩是刘掌柜找来的,刘掌柜是吴谷雨的老朋友,也很同情房永贵,刚好他年纪大了准备回乡养老,也不怕方明成事后找茬,就配合着吴谷雨他们给方明成唱了这一出戏。方明成只知道是刘掌柜和小贩演双簧骗了他,气的像条被抽了筋的死狗一样,好些日子精神不起来。可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方明成还是知道了是吴谷雨和房永贵合起伙来整治的他,恨的牙根痒痒:“哪天千万别落到我手里,落我手里看我弄不死你们!”
这天一大清早,刘青山和绣娘就拉着做买卖的推车出来了,可刘青山觉的最近这些天自已不知怎么总觉得异常的头晕心慌。冬天的天空通常都是灰蒙蒙的,抬头看天时,天上还是有太阳的,只是那太阳的脸苍白的像个病人,也像是因为害羞而笼着一层白纱的小姑娘,反正是模糊不清,这天看样子估计是要下雪。这种冰冷冰冷的天气,总让他回忆起记忆里那些和冬天有关的往事。刘青山看看身边帮自已默默推车的绣娘,看着她因为清瘦而显的更尖的下巴,十分的心疼。女儿大了,有心思了。一年多来,这孩子是越来越沉默了,整日里恹恹的,做什么都无情打彩。眼尖心细的刘青山早就看出了女儿的心思,他看出来绣娘是喜欢上了房玉恒,可是人家房玉恒是早有婚约的,那个崔家庄的姑娘家里良田百亩,是方圆几十里的大户。况且就算没有这位崔姑娘,玉恒知书达礼一表人材,玉恒他娘心气又高,房家也一定也想娶个高门大户的儿媳妇。自已和房永贵虽然是至交,绣娘性格相貌也好,但刘青山明白自家家境清贫,绣娘不是房家儿媳妇的上上人选。所以他也就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怕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让两家人都难堪。可这世上唯有情愫二字是最难左右的。所有感情的萌芽都如同早春的青草,它起初从刚刚经历过严冬的大地上探出头时,没有人注意到那一丝闪着光的新绿,只有料峭的春风调皮的像孩子一样东一下西一下的疯跑着和它玩耍,而等人们某个清晨醒来发现那大片大片浓的化不开的绿色时,它们早已不可抑制的长满原野和山坡。父女俩一路无言的来到旅馆街,把桌椅板凳刚一摆开,就来了一个食客。这个人是方明成。刘青山看见方明成赶紧打招呼:“方老板,您起的早啊!”
方明成笑哈哈的说:“早!早!哪有你们起的早啊!你这后半夜就得起来忙活了吧?辛苦啊!”
“唉,就是这辛苦命!您来一碗?”
刘青山嘴里说着手里已经麻利的盛出一碗热腾腾的胡辣汤放到了方明成面前。方明成喝着胡辣汤,一双小眼滴溜溜的跟着在一旁忙活的绣娘转。他是一大早闹了一肚子气从家里出来。昨天晚上他的一妻一妾又因为他歇在谁的屋里闹了个人仰马翻。大老婆马氏说每月十五老爷必须宿在正室的房中,小妾刘玉华却撇着嘴说:“反正你也是个下不了蛋的老母鸡,睡你那儿也瞎耽误功夫!”
气的马氏撕打完刘玉华就要撞墙寻死去。方明成看闹的实在不像话就给了刘玉华一个大嘴巴,这一打不当紧,青楼出身惯会做戏的刘玉华闹腾开了,满地的撒泼打滚,一会儿要吞刀子,一会儿要吃耗子药,直挺挺的嚎到后半夜才消停。方明城一晚上没睡好,早上起来感觉头上像是顶了个大箩筐,又沉又疼。方明成后悔自己一时头脑发热纳了刘玉华这么个小妾。这个女人在翠云阁的时侯倒是妩媚妖艳、温柔可人的很,比马氏那个皮松肉塌的老娘们儿强天上去了。当时想着把她弄回家里来让自已开心开心,再生个闺女儿子的,谁知道娶回来四五年了,肚子一点动静没有。自已快五十了还没一儿半女,在人前都抬不起头了,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自已笑话。不生儿子倒也罢了,这女人又喜欢调三斡四,搬弄是非,把一家人闹的鸡犬不宁。按规矩只有正妻能穿大红,妾只能穿水红、嫣红,她偏就要裁了大红的衣裳来穿。家里婚丧嫁娶之类的本该正室出头露面的事,她仗着方明成宠爱也非得招招摇摇的往前站,把本来就胖的马氏气的足足又胖了一大圈。那马氏也不是省油的灯,整天咒骂不休,方明成夹在这样两个女人中间真是不胜其烦。有时实在是被刘玉华闹的烦了,就想不如把她给休了,好歹落个清静。可这刘玉华是打小在风月场中历练出来的,即会张牙舞爪、鬼哭狼嚎也会低眉顺眼,做低俯就,风情万种起来更让方明成爱不释手,一时还真狠不下心来撵她走。“这个小娘子倒是长的越来越稀罕人了呀,这小鼻子小嘴,咋就那么秀气好看呢,好像在哪见过?在哪见过呢?对,对了!在画上见过,年画上的仙女不就长这个样子吗?嘿嘿,要是把这个小女子弄回家里去......”方明成边喝汤边用他那对小绿豆眼淫邪的盯着帮刘青山干活的绣娘,心里喜滋滋的臆想着她天青色棉袍底下纤细的身子。绣娘自打方明成来了之后脸上就再没了一丝笑容。她讨厌这个长的像癞蛤蟆一样的老男人,尤其讨厌他黏在自已身上的目光,那目光就像身上粘了鼻涕或别的什么令人做呕抖的东西,抖也抖不掉,恶心的人胃里直翻腾。北风呼呼的吹着,冻的大街上走路的人个个缩着脖子,都凭空矮了半截。刘青山抬头看看灰白的天空,觉得失了颜色的大地和天空被风搅成了混混沌沌的一团,他就像钻进了一个大面缸里,心口直发闷。绣娘看见她爹脸色苍白头上直冒虚汗,心疼的说:“爹,你脸色这么差,是不是不舒服了?”
刘青山勉强笑着说:“不碍事,就是有点心慌,一会儿都好了。”
绣娘担心的说:“你回家歇会儿去吧爹,有我在这儿就行了。”
“那不行,你一个人在这儿哪行,一会儿人一多你就忙不过来了。”
刘青山一边说一边擦着脑门上不断淌下来的汗。绣娘看她爹擦汗的手都有些颤抖,担心的不行,她说:“爹,你不能在这儿了,你赶紧回家歇着去吧,这么冷的天你这汗咋都下来了?你赶紧回去,我自已能行的你就放心吧!啊?!”
刘青山感觉自已这会儿确实心慌的喘不上气来,头也晕的有些站不住,只好答应让绣娘一个人在这,他自已慢慢的走回家去了。方明成正从心里往处冒坏水呢,见刘青山忽然走了,只剩下绣娘一个人,他立马精神起来。绣娘不放心的目送着爹的背影远去,回过头来,却见方明成不知道什么时侯凑到了自已跟前,不禁吓了一跳。方明成呲着他的大黄牙谄笑着:“呦,你爹这一走,可就你一个人了,忙的过来吗?你一个人怪寂寞的,也没人说话,要不要大爷我在这儿给你帮帮忙,说说话啊?”
绣娘赶紧往旁边站了站,冷冰冰的说了声:“不用。”
“什么不用啊,我看用得着。”
方明成腆着脸笑着,心里乐开了花。绣娘也不搭理他,转身去收桌子上的碗筷,方明成说:“我看你跟着你这日子过的是真辛苦啊,你这长的跟个香喷喷的大花骨朵儿似的,这么冷的天儿还在这受这个罪,还不赶紧找个好婆家享福去?跟着你爹受这份罪干什么?”
绣娘听他越说越不堪,脸气的通红,说:“地方小,吃完就请走吧!”
没想到方明成居然上前一把拉住绣娘的衣袖,淫笑着说:“小脸长的这么水嫩,说起话来怎么这么不中听呢?跟吃了炮药似的,可谁叫我喜欢呢?你说什么我都爱听!”
边说边把脸凑到绣娘的面前。绣娘又羞又气,急的脸红脖子粗,连嚷:“放开,你放开!”
方明成笑嘻嘻的抓着绣娘就是不撒手,旁边有几个食客看不过去,撇着嘴鄙夷的瞧着方明成,可是谁都知道这是个不好招惹的主儿,谁也不想多嘴惹事。方明成死劲的拽着绣娘的袖子就是不松手,绣娘无论怎么也挣脱不开,气的脸又热又胀,眼泪刷的流了下来。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已会光天化日的被这样一个人调戏,他呲着牙的嘴差一点就要拱到自已的脸了,破门框一样的大嘴散发着又酸又臭的气味直喷到自已的脸上,周围的人像是站在戏台下面看戏一样对她指指点点看她被欺负,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为她说句话,而爹爹又不在这里,她第一次觉的这个男人这样令人感到恐惧。方明成搂拽着左冲右突也逃不出自已手掌心的绣娘,心里高兴的乐开了花。看这粉嘟嘟的小脸,这细溜溜的小胳膊,连生气了往外淌的眼泪看着都像清早的露珠,比家里那一老一辣的俩娘们儿可强多了。方明成只觉的心中冒火,身上起热,死死的盯着绣娘的小脸简直挪不开眼睛。他正兴奋的“嘻嘻嘻”的笑着,象捉弄一只小猴一样拿绣娘取乐,猛不防一记铁拳从身后打过来,直击他的后脑勺,方明成还没回过神来太阳穴上就又挨了一拳,他只觉的脑袋“嗡”的一声,咧着笑的大嘴还没来得及合上,人就倒在了地上。绣娘在绝望中忽然发现自已的胳膊已经被放开了,满脸关切的房玉恒正站在自已面前,死拉着自已不松手的那个无赖却不知何时已经直挺挺的躺在了地上。玉恒带着怒气却关切的问绣娘:“你怎么样?他没伤着你吧?”
绣娘摇摇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玉恒又问:“大伯呢?今天怎么就你一个人?”
“我爹今天心慌的厉害,我怕他支撑不住,就让他回家歇着了,谁知道这个人......”绣娘说着说着就委屈的说不下去了。玉恒看着绣娘伤心的样子,恨不得再上前狠狠的踢方明成几脚。这个奸诈猥琐的混蛋,到处使坏,阴魂不散,到哪都能遇见他。这时方明成回过神来,在围观者的嘲笑中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捂着脑袋恶狠狠的冲房玉恒嚷嚷:“你个小王八蛋,你打我?!你是他娘的活腻歪了吧!你爹和人合伙骗我银子的事我还没找你们算帐呢,你今天居然还敢打我?!”
玉恒冷冷的笑道:“都说咬人的狗不叫,我看也不是嘛,这不‘汪汪汪’的叫的挺欢,声儿还挺大呢!”
看热闹的人听见玉恒骂方明成是狗,笑的越发开心,方明成本来就发红的酒糟鼻子气的更加红艳,他嘴里喷着吐沫星子指着玉恒说:“嘿,小王八蛋,你给我等着!哪天我不把你个小王八孙的蛋子挤到鬓角上,你就不知道你大爷我是谁!你等着!”
说完怒气冲冲骂骂咧咧的推开看热闹的人走了。玉恒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看绣娘仍委屈的在一旁掉眼泪,他知道今天上午的生意没法做了,就帮绣娘收拾了一下摊子,送她回家。天上不知道什么时侯开始飘起了小雪花,小盐粒一样的雪细细密密的下着,地上不一会儿就变白了。绣娘走在帮她拉着车子的玉恒身边,感觉自已像在做梦一样。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无比的熟悉,可是最近这几年,他们都长大了,却很少再见面。平时除了玉恒来家里找哥哥时,他们能见上一面,说上一两句话,她从来不敢再这么近的站在他的身旁。看到他从街上经过时,她只能偷偷的看他几眼,生怕别人发现了自已的心思。而此刻他不仅就在自已自边,还像是从天而降的神兵天将一样教训了戏弄自已的混蛋。绣娘此刻觉的心里暖暖的,像是被温暖的潮水包围着,浑身的血液都在一漾一漾的涌动,有一种置身在春天阳光下的感觉。想想自已刚才在大街上被人欺负时害怕无助的感觉,又看看身边这个强健有力保护了她的身影,绣娘心里甜一阵苦一阵,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爹老了,哥哥又长年在外很少在家,她多想这个人能天天都这样陪在她的身旁啊。可她知道他是已经订了亲的人,听哥哥说明年冬天他和那个女子就该成亲了。等他娶了亲有了媳妇,自已恐怕连一句话也和他说不上了。自已喜欢的人却将是别的女子的丈夫,而自已永远都只能把对他的心意藏在心里,永远没有机会让他知道。想到这儿,绣娘又委屈又难过,眼泪就象断线的珠子一样大颗大颗的往下滴。房玉恒的身板直直的,辫子又黑又亮,强健有力的两只胳膊架着车把走的又稳又快,绣娘几乎有些小跑着才跟的上。他看似表面平静的拉着车子走着,实则心里滚烫的像烧开了的油锅一样。他到现在脑子里还是乱哄哄的。房玉恒也不知道自已哪来的勇气冲上去打了方明成那个混蛋,他只知道当他看见方明成拉着绣娘肆意轻薄时,他只觉得头顶猛然“轰”了一声,全身的血液似乎一下子全都冲上了头顶,满腔怒火的他只知道不能让任何人欺负绣娘,他只想把那个轻薄绣娘的无耻男人撕成碎片,而自已后来到底干了什么,其实他自已都有点记不清了。他知道肯定会有人去他家给他爹报信,爹做人谨小慎微,从不许他打架惹事,况且这回惹的还是之前已经结了梁子的方明成,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向爹解释。他也知道方明成那个奸诈小人以后肯定会找机会报复他,但他现在不想考虑这些问题,他只知道他最喜欢的那个人此时就在他的身边,和他距离不过一尺之遥。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得见她哭红了的眼皮和鼻头,看得见她的身子因为惊恐和伤心仍然有些微微发抖,看得清她头发上睫毛上挂着的小雪花。此时,他多么想怜爱的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告诉她“别怕,有我呢”,可他也知道,自已其实什么话都不能够对她说。他们只能偶尔无言的彼此对望一下,然后就赶紧移开目光。清冷的小巷中寂静无人,青石板的路上已经铺上了一层浅浅的细雪,又滑又湿,两个人并肩默默的走着,任细雪落的满头满身。他们都在心中祈祷回家的路长点,再长点,时间过的慢点,再慢点,最好永远就一直这样走下去,让他们就这么一直走啊走,走到天荒地老,走到一世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