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本鄙夫出身。 识字不满十,为人常心怀自轻,而外作端正。 且因他早年在魏国军中待过,熟悉逆魏军阵战法,是故丞相诸葛亮便将他遣来马谡军中,为不曾历经战事的马谡参详一二。 然而,他来到马谡军中后,并没有受到重视。 譬如行军、落营及修缮防御工事等调度,马谡以他不通文墨、言辞粗鄙等缘由,不曾询于他。 皆是与那李盛等人商议后,便遣他去执行。 隐隐有不屑之意。 必然,王平心意难平。 对马谡的不曾临阵而妄自尊大,心存鄙夷之念。 因而,当马谡想兵出萧关的决策甫一话落,他便勃然起身,以兵出萧关乃是违背丞相将令为由,反驳之。 亦让马谡肝火大动。 却也无可奈何。 毕竟王平以丞相为理,且麾下皆是板楯蛮。 他若是以王平不尊调度为由夺兵权,那些板楯蛮绝对会奋起反抗而闹了内讧。 最终的结果,便是他执意为之,而王平自领本部赶来了郑璞的营地。 嗯,王平虽与郑璞交集寥寥,却是印象不错。 盖因他曾与句扶阴袭西城、伏于大巴山脉数月之期,便从句扶及其麾下板楯蛮口中,得知了郑璞为人及秉性。 比如在相府内宿夜时,为板楯蛮讲解古今典故。 譬如曾从南蛮之俗,与獠人耆老宗长杀鸡屠狗饮血共诅盟。 如此以诚推人的将率,定然也不会鄙夷自身的寡文,及为贰臣的身份。 且,他心中尚尊着丞相的将令:遏道而守。 而方圆百里之内,他唯一能寻到的汉军,便是郑璞部。 郑璞见他率领本部到来,也彻底扼杀了,心中的那一丝侥幸。 然也! 他心中尚且期盼着,马谡兵出萧关,即使战不利,亦能多坚持些时日,等到丞相遣兵来援,随即全身而退,再与他共守萧关道。 但如今,号称“巴郡神兵”、善于山地作战的板楯蛮皆归来了,马谡还能抵御魏军吗? 唉~~~ 事无转机矣。 事实也正如郑璞所断。 一意孤行的马谡,注定了不会迎来好结果。 逆魏的萧关,驻守士卒不足两百人。 倒不是魏军有意将关隘拱手相让,而是留在西凉及关中的逆魏将率,亦皆有所断定,汉军不会来夺关。 毕竟,双军争锋的决胜之地,乃是街亭。 巴蜀夺了此地关隘,乃有害无利。 抑或者说,逆魏萧关守备空虚,本就诱敌深入,期盼着汉军放弃了地利来夺关。 是故,当萧关不战而下后,马谡便迎来了噩梦。 魏将军戴凌、魏平二人得闻,大为欣喜。 乃许下攻破月支城,所取叛贼杨条部辎重尽授之的利益,征发了当地的羌胡部落,得兵二千有余。再将安定郡的郡兵,授于心腹部将别领,让之与羌胡部落继续围困月支城。 不求他们能攻破城池,只需困住杨条不生事端即可。 随后,二人便尽起全军,合兵约莫九千,轻装长驱来萧关。 马谡所领,不过三千余人。 且又因他掌军不足一岁,愿为他死不旋踵的士卒,寥寥无几。 无有地利可依托之下,甫一接战,便被魏军突入阵内,犹入无人之地。 不过两刻钟的时间,将军张休便被临阵斩杀,其部大溃。亦然引发了其余两部军士的士气大崩。 兵败如山倒。 萧关再度易手,亦让马谡的雄心壮志,一溃千里。 但逆魏将军戴凌及魏平,并没有大肆杀戮,乃是勒令麾下士卒故意放缓步伐,吊在汉军溃兵身后,追击而来。 并非他们心存仁慈,乃是久经战事的深谙兵法。 其用心,乃欲驱溃兵倒卷,冲破萧关道的其他汉军营寨耳! 自然,那便是郑璞的本部。 他远远见马谡部的溃兵,狼奔豕突逃窜而来,便忍不住破口大骂。 马谡部败得太快,让他也陷入了危机中。 原本,他的营寨本就是面北而落的。 因马谡一意孤行,他为了兼顾东面来袭,只得移营重新而落。 但仅仅数日的时间,可容四千大军的营寨,将粮秣、辎重与士卒安歇军帐等琐碎安顿好,便是极限。至于防御工事,几乎未开始修缮! 譬如那壕沟就尚未挖掘,路障也没有开始设置等等。 魏军甫一至,可长驱冲阵而来,直接驱兵临阵前短兵相接! 本就兵寡,而营寨不坚,焉能抵御! 此情此景,郑璞瞬息间暴跳如雷,又有何稀奇? 不过,事已至此,抱怨解决不了问题。 “列阵!!”
“迎敌!!”
无需郑璞发令,同样见到溃兵远远奔来,句扶等便开始厉声咆哮,各自呵斥着麾下作好迎战的准备。 嗯,为兼顾防御东向与北向,郑璞新落的营寨,所选之地乃一岔路口。 背无所依,两侧皆是士卒可冲上去的缓坡,存在着极大的缺陷。 任何一位稍有战事经验的将率,临阵时都能寻到破绽。 如可倚仗兵力优势,以大军前方冒死冲阵,让郑璞无暇兼顾两侧缓坡。随即,便让别将领士卒冲上缓坡,采取弓箭压制,让汉军无法专注迎战。 如此劣势,自然非塞道扼守的良选。 然而,仓促之间,能寻到此地已然是万幸,郑璞无法苛求太多。 他唯有的选择,便是尽可能的将此劣势缩小,不被逆魏反占了地利而压制。 是故,修筑的营寨,乃是内外双围。 外围以鹿砦、拒马等为屏障,环形结阵,不留出入寨门,逼迫魏军只能登锋履刃,攀爬障碍物而战。 内围,则是以武钢车及辎车,呈现半圆形杂乱无序的搁置。 车体彼此左右预留通道,或宽或逼仄,可容士卒循入;而前后会预留空间,或大或小,可容士卒肆意厮杀。若是从苍穹之上俯瞰,犹如一片揉杂了众多花期不同的花海,而武钢车及辎车犹如绽放的花朵,犬牙交错、无序可循。 无论敌我,入阵后都无法保持队形。 亦是让魏军即使占了山道两侧缓坡后,亦担忧误伤袍泽而投鼠忌器,无法抛射压制。 是故,当马谡部的溃军狂奔而至时,郑璞所下的命令,乃是胆敢靠近外围者,无论敌我,皆杀之! 颇为残酷。 却深谙临阵决机的当断则断。 因为那些溃军倒卷本阵而来,亦是变相的成为了,魏军冲阵的“敢死先登”。 “嘣!”
只见前排十余汉军将士,手执一石弓仰射。 那箭矢在苍穹中画了个半弧,深深扎入了土壤中,红色的箭尾微微颤颤的抖动着。 从那箭尾至外围鹿砦的距离,便是被称为“死亡区域”的一箭之地。 临阵时,魏军若跨入此区域范围内,便会迎来汉军的弩矢。 而如今,率先迎接弩矢的,乃马谡的溃兵。 许多仓皇而逃来的士卒,丝毫不顾及郑璞军中,示意他们沿着两侧缓坡而行的旗帜,闷头便冲了进来, “放!”
督领东侧一线的句扶,当即吼声如雷。 亦让近百支弩矢,挣脱了弩弦,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疾促洞入了袍泽身躯中。逃窜在前排的溃兵,犹如狂风席卷而过的麦浪,瞬息间便伏地不起,哀鸿遍野。 幸运逃过一劫的溃兵,猛然顿足而立,硬生生的止住了身躯。 双眸惊惧不已,满脸皆是不可置信。 他们无法想象,没有死在逆魏战刀之下的袍泽,竟被汉军所杀戮。 随即,有些人便开始双眸充血。 后有追兵,前有友军无情拦道,觉得无有活路的他们,心中的暴戾疯狂的燃烧着理智。 他们战败了。 如今又被抛弃了。 这种念头化成了愤慨,以及满脸决绝。 “杀!”
高扬起手中的利刃,他们奋勇向前,不惧死亡的往郑璞军阵冲去。 或许他们觉得,比起魏军的杀戮,己军的不容,更不可原谅吧。 只不过,汉军阵内再度响起了整齐的弩弦声,让他们的结局无有例外。 所幸,连续两拨无情杀戮的弩矢,让更多人看清楚了,郑璞军中示意他们冲上缓坡而归营的旗帜。 “上山!”
“上坡!”
....... 终于,马谡军中各级将佐的呵斥声音,姗姗来迟。 乱糟糟的千余溃军,犹如一支被篾刀破开的竹子,往两侧分流涌入缓坡,将更远处衔尾而至魏军,悉数现出身影来。 “咚!”
“咚咚!!”
见驱赶溃兵倒卷之举无法奏效,逆魏阵内便响起了如雷的战鼓。 仅是微微列整阵形,便一刻都不愿意耽搁,在各自都伯的率领下,决死冲阵而来。 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 因为弩矢上弦,要比弓箭慢的多。 而马谡部的溃兵,变相的帮他们抵挡了两拨弩矢。 是故,他们冲入了半箭之地后,汉军阵内方再度响起整齐的弩弦声。 无有意外,如方才马谡部的溃兵一般,那些冲在最前排的魏军,在穿透力可洞入甲胄的强弩面前,伏地一片。 然而,他们的尸首,也被无数只大脚踩踏而过。 全军冲锋的魏军,前赴后继,犹如一条土龙疾驰而至,仅让郑璞军中再度射出一波弩矢,便狠狠的撞上了外围鹿砦上。 “矛前!”
“矛前!”
汉军各级将率,亢厉之声连绵起伏。 强弩兵迅速退回内围,重新整阵扼守,而长矛兵则是往前凸,将近一丈的长矛架在最前方的大橹甲士的盾沿上,如林般繁盛。 但冲到了最前的魏军,脸庞之上丝毫没有惧色。 他们都是将军魏平的麾下。 长期驻守在动荡不安、民风彪悍的安定郡,早就见惯了生死,亦早就无视了生死。 “杀!”
“杀!杀!!”
他们咆哮着,怒吼着。 以盾为护,血肉之躯化作冲车,狠狠撞上了汉军的大橹上。 有些人,满目不甘,饮恨在锐利的长矛下。 但更多人,士气如虹,撞破了大橹甲士的阻碍,将白刃战正式上演。 拜己方溃兵所赐,郑璞安扎的营寨、步下的强弩阵,一刻钟都没有坚持到,便陷入了汉军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汉军兵力太少了! 根本经不起,与魏军厮杀得如胶似漆的拼战损。 在后方督战的郑璞,双眸欲喷火。 攥着令旗的手,亦隐隐有血丝渗出。 那是因为过度用力,让手指甲刺入了掌心。 “子瑾,我.......” 伴着一记很微弱的呼唤,满脸愧疚、狼狈不堪的马谡出现在郑璞眼前。 然也。 他没有独自逃生。 而是随着溃兵,沿着两侧缓坡入了营寨后围。 亦来寻郑璞,想一倾愧疚之意。 然而,没等他叙完,就被郑璞很粗鲁的举手给打断了,“马参军速将你部兵马,带离此地!”
不等马谡回答,便侧头对着充任部曲督的扈从乞牙厝呵斥,“一刻钟之内,此些溃兵不离营者,尽斫之!”
话落,便自顾大步向前,徒留马谡赤色浮面,满目无地自容。 事实上,郑璞并不是在羞辱他。 而是战局危急,不可让他麾下的溃兵,继续留在营寨内。 因他们已然是惶惶不安的丧家之犬,且方才又被郑璞弩杀了两拨,留在此地也无法并肩作战,还会动摇军心。 有害无利,不如早撵去。 再者,不管需要随时督战与否,他皆无心情与马谡叙话。 至少现今无有。 “死战!”
亲临一线的句扶,依托着部曲护卫,奋力厮杀着,怒吼着。 但饶是他勇猛无比,扼守阵脚巍然不动,亦然无法阻挡,随着魏军源源不断涌来,将他的阵阵列冲突得千疮百孔。 短兵相接,不过两刻钟,句扶部便呈现了不支之势。 失去整齐阵型相互依托的士卒,只得聚拢在什长、队率等低级佐校的身边,各自为战。 犹如那汪洋中的小舟,不停的被惊涛骇浪冲击着。 有些乘风破浪,昂扬傲立。 但更多被覆灭连绵不绝的巨浪中,成为魏军刀刃下不得归故里的孤魂野鬼。 亦是说,若一刻钟内,句扶部不撤退回来,将会被彻底围困住,悉数绞杀在人数众多的魏军汪洋中。 后方观战的郑璞,双目皆赤。 亦不再犹豫,侧头冲着身侧的王平下令,“子均,速率本部,前去掩护孝兴退归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