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暖阁。“抬起头来——”这内监的声音，听着好耳熟。虽然是情急之下发出的声音，有些颤抖，却依然跟明月声音很象很象。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明月悬梁自尽，他真会以为这小内监是明月所扮。明月跪在地上，身子一直瑟瑟发抖。她听到福临吩咐，却依然不敢抬头与之四目相对。她害怕福临认出她来，更怕尚未亲政的他，保不住她这个罪臣之女。她也担心，即将大婚立后的福临知道她活着，临时改变主意，置皇位社稷于不顾。若福临真与太后摄政王闹僵了，处境会更加危险。她死不足惜，如果因为她害福临丢了皇位与性命，那实非她心之所愿。“奴才不敢——”“朕让你抬起头来——”原本，只是觉得声音有些相似。明月瑟瑟发抖的模样，一时之间激起了福临好奇心。他实在很想看看，这个有着和明月相似声音的小内监，到底长什么样子。明月犹豫片刻，依然决然地抬起了头。既然避无可避，那只能与之相对。她眼睑低垂，敛起那双清如水的眸子，也敛去眸子里的倾慕与相思。“明月——”福临看见这张清丽秀气的脸，低喃一声，惊愕地在原地。须臾后，他似乎醒过了神，疯一样跳下炕，连靴子都没穿，径直跑到明月面前，含泪凝视着她，“你真是明月——”“堂姐悬梁自尽，世上还哪来的明月？奴才叫明翰，是明月堂弟……”明月用尽所有力气，狠着心，才将这些话说出口。眼泪顺着长而密的睫毛，扑簌簌滚落下来，滴在内监服上，打湿了一大片。她不想骗福临，更不想让他绝望。可她不能实话实说，也不敢承认自己是明月，并与之相认。她不畏死，她怕害了福临，害他丢了江山与性命。所以，她只能强忍着满心期冀与思念，以明翰身份出现在他面前。明月这些话，如同一盆凉水般兜头浇醒了福临。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如同失了魂魄一样。星眸里的希冀与兴奋，渐渐地冷却，幻化成冰冷与绝望。明府血腥一幕，再一次闪现在眼前。闺房女子的恐怖遗容，再一次刺疼他的心。他抬起星眸，看向明月，不死心地，“你真不是明月？”

明月看福临绝望的样子，心疼不已。她硬着心肠，伏地磕头，“奴才明翰，乃河间人氏。罪臣明昭之子，明朗之侄，明月之堂弟。在被诛之列，请皇上降罪……”“嘘——”福临伸出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嘘了一下。他那蓄满绝望的星眸里，瞬间多了一丝怜悯与疼惜。四下望了望，低声叮嘱，“以后，你只是小明子，不是什么明翰。万一走漏风声，朕也保护不了你……”明月伏地，叩头谢恩，“小明子谢皇上不杀之恩——”福临的怜惜，让明月悲从中来。无法与福临相认的遗憾与伤心，也让她难以承受。一时间，家门血案，满心酸楚，统统涌上心头。明月伏在地上，呜咽不止。单薄的身躯，不住地耸动。强忍几个月，她终于不用忍了。在福临面前，她把伤心、委屈全都发泄出来。虽然不敢嚎啕大哭，只能压抑着。但这种压抑的哭声，却更让人怜惜。福临拍了拍明月柔肩，低声安抚，“小明子，别哭了。明府血案，朕早晚会平反昭雪。从今儿起，你就跟着朕。只要有朕在，没人敢欺负你……”明月的哭声，渐渐停止了。那耸动的肩膀，也静止了下来。明月三叩九拜，再次谢恩，“谢皇上——”福临喟叹一声，柔声道，“你是明月堂弟，也是朕之兄弟。人前，称朕为皇上。人后，就跟博果尔一样，叫朕九哥吧……”明月抬眸看向福临，敛去倾慕，乖顺地称呼，“九哥——”“小明子，起来吧！”

见明月不起身，福临有些疑惑，“怎么啦？是不是，还有什么要求？若有，只管说，只要朕能办到的，一定办……”“明府满门赐死时，地上都是血，满院子都是死人。”

提起往事，清如水的美眸里，瞬间涌上一层泪雾，“九哥，小明子不想再看见有人死，斗胆给吴公公求个情。求九哥看在小明子份上，饶吴公公一次……”“不行——”福临闻言，脸色瞬间变沉。他站起身，赤脚来回踱步，“朕也不想看见流血，不想看见死人。可你不是不知道，舔腚吴想让你死。若不是朕发现他搞小动作，今儿被杖毙的人，就是你小明子——”明月见福临不允，只得抬出明月来，“堂姐在世时，曾经对小明子说过。施恩不图报，方为真善。抱怨施以德，方为真大度。以菩萨心度化恶人，方为真慈悲。堂姐若在世，一定不会为了这事儿，让九哥杖毙一条人命。九哥不看小明子薄面，那就看堂姐几分面子，饶吴公公这一次……”福临喟叹一声，感慨道，“真不愧是姐弟俩——”这小小明翰，不光声音相貌酷似明月。就连这菩萨心肠，也跟明月一般无异。他被人陷害，差点死于非命。竟还替那恶人求情，甚至不惜抬出明月。舔腚吴的嚎叫声，如同杀猪一般，一阵阵传进西暖阁。挨这一顿板子，不死，也足以让他长点记性了。小明子既要度化这个恶人，他福临也只能看在明月的份上，允了这孩子。吴良辅挑帘进来，满脸关切之色。他走到福临身边，殷殷问询，“皇上，烫着了没……要不要，宣个太医来瞧瞧……”瞅见福临没穿靴子，惊讶不已，“哎哟，皇上怎么赤脚站在地砖上……这要是脚底着凉，可怎么好……”“朕没事——”吴良辅闻言，才松了一口气。他一边给福临穿靴子，一边给明月递了一个眼色，示意她赶紧走，“小明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还不赶快收拾残局，重新给皇上沏一壶茶来……”“是——”明月应了一声，急忙起身。她拿扫帚清理地上的碎瓷片，小心翼翼，仔仔细细。福临看吴良辅指使明月做事，心里极不是滋味儿，“吴良辅，你对小明子客气点儿。朕也不瞒你，他是明月堂弟，也是朕兄弟。除了朕，任何人不得指挥他做事。倘若再有人欺负他，朕唯你这个都太监是问……”“奴才记住了——”吴良辅怎么也没料到，明月突然变成了明翰。他更没想到的是，福临竟然爱屋及乌到如此地步。看皇上如此护着小明子，吴良辅心里就不由得窃喜。他甚至能想象得出来，福临知道这小明子就是明月时，一定会把她宠上天。而他这个救命恩人，理所当然也会成为皇上身边的红人，乃至权倾朝野的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