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从慈宁宫出来，福临一直阴着脸。他那冠玉一般的容颜上，阴霾四起冷若冰霜。明月随侍在轿撵一侧，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只是悄然观察着福临神色。从这表情上看，心知是遇到了麻烦事儿。“皇上回宫——”内监的传禀声，在乾清门响起。等皇上轿撵过来，急忙伏地行礼。轿撵进了乾清宫，稳稳地落在地上。明月搀扶着福临，从软轿上下来，一前一后走进西暖阁。行至炕桌前，一直隐忍着的福临爆发了。愤怒至极的他，手就那么挥了一下，炕桌上的一摞折子就统统飞了起来，散落一地。“早知这老匹夫谋逆，朕何须装这么多年孝子贤孙？”
“……”明月想劝福临，却忌惮他正在气头上。犹豫了须臾，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她蹲下身，悄无声息地捡起散乱在地上的折子。一边收拾这些被福临弄乱的折子，一边暗自思忖福临的话语。多尔衮若真要谋反，这皇宫必定会有血腥杀戮。她明月是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帮不了福临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就是寸步不离守着他。若多尔衮真带兵杀进乾清宫，她一定会挺身护在福临身前。即便要死，她也要死在福临前面。因为她实在不能再承受眼睁睁看着自己在乎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却束手无策的那种锥心刺骨的痛。人生有那么一次血淋淋的经历，就足够她痛上一辈子。她甚至已经打定了主意，在临死前那一刻，一定要歇下伪装与福临相认，想爹娘那样手牵手，与福临一起踏上黄泉路。“皇上，稍安勿躁——”洪承畴跟进西暖阁，安抚着心绪烦躁的福临，“太后一向聪慧善谋，必定有办法先发制人。太后若要出手，定会不着痕迹化解这次危机——”布木布泰的智慧，洪承畴曾经领教过。他对这个皇太后，一直存着敬畏之心。布木布泰既然说这事儿交给她，想必一定能化解危机于无形之中。试想一下，太后久居深宫之中，很少有出宫机会。若非有耳目，怎会如此迅速得知摄政王府之中绝密之事？若他洪承畴猜得没错，太后安插在王府中的耳目，只怕是就在多尔衮身侧伺候，近到可以随时随地取多尔衮性命。若非如此，面对多尔衮谋逆之事，她何以如此淡定？既然一切都在太后掌握之中，他们又何须杞人忧天？福临闻言，心中怒气渐渐平息。他喟叹了一声，坐在炕沿之上。洪承畴见福临情绪平稳下来，遂又开口，“太后是皇上亲额娘，一颗心都在皇上身上。皇上既立志以仁孝治天下，当知百善孝为先之道理。与太后说话，万不可象方才那样，心有不敬之意……”洪承畴身为帝师，久在乾清宫当值。福临心中想什么，他比谁都清楚明白。皇上之所以恼恨多尔衮，一来是因为多尔衮太专横跋扈，长期凌驾欺上。二来就是这老匹夫一手策划了明府赐死案，导致皇上心爱之人“悬梁自尽”。皇上恨多尔衮最主要的原因，只怕就是多尔衮毫无顾忌出入慈宁宫之故。多尔衮与布木布泰之间的宫闱秘事，其实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茶余饭后，满清亲贵都把这事儿当谈资，悄然议论着。就像多尔衮大婚续弦那日，许多人喝醉了，都满嘴胡言乱语，说太后晕倒不是中暑，只怕是亲眼看见老情人迎娶朝鲜公主，伤心到晕厥过去罢了。张煌言那首《太后下嫁诗》，在汉民之中流传甚广。虽有泼污水之嫌，借此讽刺耻笑满人不顾人伦道德，如同畜生一般乱伦。但这事儿也并非空穴来风平地起谷堆，而是多尔衮与布木布泰确有私情。其他人都可以鄙视太后，给布木布泰身上泼脏水，视她为秽乱后宫的荡妇淫娃，唯独福临不可以。因为他是太后所生，布木布泰对他有山高水深孕育抚养之恩。因为布木布泰所作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福临。外人不知此事来龙去脉，洪承畴亲身经历过七年前诸王夺位之争，自然知道当时情形有多复杂险恶。无论是从长幼尊卑、军功大小、兵权实力哪一方面比，也轮不到年幼无寸功的皇九子福临继位大统。若非布木布泰聪慧善谋，假借旧情委身战功赫赫兵权在握的睿亲王多尔衮，为福临铺平登基之路，他绝对不可能有机会位尊九五。洪承畴既是帝师，日日教授福临人臣之道。皇上当面轻慢鄙视太后，他焉有不进言教导之理？“洪师傅教导，朕记下了——”福临回想在慈宁宫情形，也觉得自己语气有些过分。太后即便与逆贼多尔衮暧昧不清，在性命攸关之时，一直都是站在他福临这边。她若有一点点办法，也不会坐视多尔衮谋逆。太后为了保护他福临的性命，下定决心诛杀多尔衮，只怕已经是心如刀绞。若他这个被庇护者，再在她心上插一刀，只怕太后会痛不欲生。当时气愤之下，也不觉得什么。经洪承畴这么一提醒，福临确感自己行为有些过激，怕是真伤着了太后。“皇上，今儿，有心思听老臣授课吗？”
“洪师傅，今儿，别讲文治了。改习武功，如何？”
福临依然觉得心气浮躁，静不下心来。太后既然说了，多尔衮谋逆之事无须他操心。那他福临只须安心习文治武功，象往常一样饮食起居即可。既不打草惊蛇，又可以避人耳目，给多尔衮造成一无所知的假象，让太后有机会施展手脚，除掉这个恶贼。“好，老臣陪皇上练剑——”“洪师傅，找个合适时机，替朕知会郑亲王一声，让他与镶蓝旗将士随时待命。若有风吹草动，务必及时进宫护驾。安郡王隶属正蓝旗，又与正蓝旗诸多大臣有交情。只要他们协助朕顺利亲政，镶蓝旗将士也好，正蓝旗大臣也罢。均加官进爵，重赏……”福临摘下墙壁上悬挂的宝剑，径直走向门口。明月捡起散乱的折子，规整好，放在炕桌上。见福临持剑出去，提醒一句，“九哥还没用早膳呢，传了膳，再与洪师傅练剑吧——”福临头也不回，“朕现在没心思用膳，练完剑，再传吧——”洪承畴应了一声，摘下墙壁上木剑，尾随福临出西暖阁。明月追到西暖阁外，站在廊檐下，一边瞧福临练剑，一边暗自想心事儿。如此平和安静与福临守在一起的时日，怕是不多了。多尔衮谋逆之说，不管是真是假，必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太后心系福临安危，必定会想方设法制衡多尔衮。姑且不说太后能不能除掉多尔衮，也不说失手之后的凄惨结局。即便是侥幸得手，一举铲除多尔衮。一众多党，只怕也不会善罢甘休。事情能闹到什么地步，会不会引起两白旗哗变，血染皇宫大内，一切都是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