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再也听不到熊忍和叶素兰的声音,刘长乐才返身走回屋内,坐到窗前椅子上,揉揉额角,整理思路。 从两人的谈话中,基本可以确定叶素兰的妹妹被山鬼的人掳走。 叶素兰在暹罗的华人圈中还算有些能量,非但不敢追究,还一再悲观地认为反抗山鬼是自寻死路,这说明山鬼的势力要远比想象中还要恐怖。 结合今天获得的信息,不难判断出熊忍昨晚坚持还钱,是对叶素兰说:“求你不要再用还钱这个借口约束我。”
叶素兰妹妹的失踪跟熊忍有关,他是打算用命来还良心债。做出这个决定,应该是受到他和卫正义来暹罗救于诗婧的鼓舞。 逻辑通顺,看似没有毛病,可问题在于,这一切都太巧了,巧的像是一出精心安排的剧本。 多年没有见面的熊忍不仅能第一时间帮他们解围,还跟山鬼有仇怨,成为他们的天然盟友。连他和叶素兰早上的争执也有些刻意,谁会大清早跑到别人房门口吵架?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多疑了呢? 刘长乐轻叹口气,苦笑着揉揉额角,把自己的行踪和打探到的消息都发送给唐美人。他有预感,从熊忍这里应该会获得山鬼的线索。 消息发过去没多久,他就收到了唐美人的回信:“我正托人和周家讲道理,你不用担心。”
文字后还有一个大大的笑脸。 刘长乐心中一暖,脸上不由漾起笑意,回道:“那我们一起努力工作。”
跟唐美人联系完,又在网上浏览了一些暹罗的实时新闻后,门口传来熊忍的声音:“阿乐,起床没?”
刘长乐起身打开门,一眼看到站在门外的熊忍左脸颊上有个清晰的巴掌印。 熊忍遮遮掩掩地别过头,显得很不好意思。 卫正义站在熊忍旁边打个呵欠,讶然道:“哎,表舅,你脸上这是怎么了?不是拍蚊子的吧?下手这么重,真是一点也不爱惜自己。”
熊忍脸颊抽搐几下,用力挤出一丝尴尬的笑意,回道:“呵呵,谁还没点起床气?”
他用力搓搓脸,让泛起的血色遮住巴掌印,然后当先往前走道:“走,先吃早饭去。吃过早饭,我带你们去找泰哥,他那里应该能打探到山鬼的消息。”
三人到楼下吃过早饭,又坐上那辆皮卡,匆匆离开唐人街。 皮卡驶过中华门牌楼后,刘长乐问道:“表舅,那个泰哥是什么来路?”
熊忍笑呵呵地道:“泰哥很厉害的,他以前在暹罗的191特种作战大队待过。 这个特种作战大队相当于咱们大陆的特警,港岛的飞虎队,是暹罗警察中的精英,主要用来应对恐袭和重大刑事案件。 泰哥服役期间立过很多功,受到过好几次嘉奖,因为表现突出,被调到了皇家特别戍卫队,担任暹罗皇室的保镖。华人中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一步。”
卫正义眼睛一亮,兴奋道:“皇室保镖,有这么牛逼的吗?表舅,那泰哥有没有什么特权能帮到咱们?”
刘长乐坐在后排,一直观察着熊忍的表情。 熊忍在提起泰哥时,语气中充满自豪,但眼神却有些异样,显得底气不足。这说明他要么跟泰哥的感情没那么好,对方不一定愿意帮忙。要么就是他话没说全,泰哥的处境没有他话中说的那么好。 果然,在沉默几秒后,熊忍语气低沉地回道:“泰哥现在没在皇家卫队里待…算了,等会儿见到他,你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卫正义脸跨下来,不满地道:“帮不上大忙,那你还吹得那么厉害?”
刘长乐不信熊忍会坑自己两人,只能当做他有难言之隐,就说道:“老卫,有人愿意帮忙就行,咱们没必要贪图他们的权势。该怎么干活,咱们自己心里有数。”
卫正义点点头:“那倒是,靠墙墙倒,靠娘娘老,谁牛逼都不如咱们自己牛逼。”
熊忍心中憋着股劲儿,自上车起,就表现的很正经,被卫正义怼一句也没发火,仍是自顾自地开着车。 皮卡穿过曼谷繁华的街道,沿着昭披耶河开了一个多小时,才驶离主干道,七拐八绕地开进一条狭长的背街中。 这条街很窄,两辆对向行驶的车都不一定能错开行驶。两旁的楼房只有四五层高,斑驳脱落的外墙上分布着雨水腐蚀防盗窗后留下的锈色水迹。 街口两三根电线杆上盘着数十根纠缠在一起的电线,像是个巨大的蜂窝,提心吊胆地悬在三米多高的半空中。 如此狭窄的长街中,还不时有顶着黄色“TAX”招牌的蓝色三轮车从中一路嘀着喇叭窜出。 跟远处繁华的曼谷市中心相比,这里就像是另一个世界。 熊忍把车停在两栋公寓楼中间的外墙处,沉声道:“下车。”
说完,他推开车门,拎着个装礼品的手提袋,先一步跨下车。 刘长乐随卫正义一起下车后,立即闻到一股浓郁的尿骚味。他屏住呼吸,这才看到公寓外墙覆盖着层层叠叠涂鸦的墙根处有着经年未干的潮湿水迹,显然,有很多人把这里当做了露天厕所。 “停的什么破地方?”
卫正义捂着鼻子,快步走到一旁。 这倒不怪熊忍,这条街太窄,街口路边有个水果摊,水果摊对面停着几辆待客的三轮出租车。再往街道里侧,一些流动小吃摊又把好地方都占住了,留给他们停车的也就这一片地方。 熊忍从兜里掏出烟盒,往嘴里塞上根烟,又给卫正义递过去一根,说道:“来根烟熏熏。”
点上烟后,熊忍就又迈步向对面的酒吧走去。 酒吧不大,横伸向街道的霓虹店招上分别用中文和暹罗文写着“野火”两个字。 暹罗是华人最多的国家之一,单是曼谷的唐人街中就长期生活着五十万华人,所以对随处可见的中文,刘长乐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推开酒吧的木门,入眼的是陈旧的红砖墙面和向下的台阶。 走下十几级台阶,穿过一条窄道,就走到一道黑色的铁门前。 铁门旁放着两把高脚椅,地上还散落着几个没打扫干净的烟头,应该是收门票或看场的人留下的。 熊忍“嘎吱”一声推开铁门,立时从门缝中涌出一股烟酒混合的怪味。这种味道早已浸透到墙皮和桌椅中,根本清除不掉。 跟着熊忍走进酒吧后,刘长乐才发现里面的面积并不太小。 居中的是个几十平米的舞池,舞池中间是个将近两米高的舞台,上面立着几根锃亮的钢管。 舞池里侧是条长长的吧台,吧台前有一排高脚吧椅,后面则是个摆满各种酒的酒架。 除去吧台,其它三面靠墙的位置是高于舞池的卡座,其视线正好能看到舞台上的表演。 此时,远不到酒吧正常营业的时间,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两三个顶灯投下黯淡的光线。 “咱们来的太早,晚上八点以后,这里有暹罗的特色表演项目,每人两百块钱门票也不算贵。”
熊忍说着,带他俩穿过舞池,走向吧台,“这家酒吧的老板也是华人,不用担心在这里被人欺负。”
“得了吧,想起那些难辨男女的…”卫正义打个寒噤,摇头道:“嘶…不能想,想到我就觉得瘆得慌,浑身起鸡皮疙瘩。”
吧台后站着个绑着马尾,身穿黑色西装马夹的调酒师,他正用洁白的手帕擦着不锈钢的摇酒器,看到熊忍后,笑着打招呼道:“忍哥,好久不见。”
他看看刘长乐和卫正义,放下摇酒器,继续道:“忍哥是带游客吗?我们要到天黑后才营业,还要三个多小时,你们要是逛累的话,可以开瓶酒歇歇,我跟你们打折。”
熊忍摆摆手,说道:“酒就不用喝了,我今天来…” 他停顿下,看着调酒师,语气认真地道;“…是想带走泰哥。”
调酒师听到这话,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欣长的手指敲在吧台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吧台左边,通往卫生间的过道旁,站起两三个神情冷漠的汉子。他们坐在吧台旁的阴影中,很少有人能注意到。 一个穿着皮夹克,染着莹紫色寸头的汉子从桌下拎起一把短膛来复枪,目光桀骜地看着他们三人。 刘长乐意识到自己貌似又卷到了麻烦之中,他跟卫正义对视一眼,闷不吭声地把手按在高脚吧椅上。 对面就算有枪,他和卫正义也不会束手待毙。 “我老大不在,这里我说了算。”
调酒师脸色阴翳地看着熊忍,说道:“你们想带走林泰,也不是不可以,很简单,把他欠我们的债还清就行。 另外,看在大家相识一场的份上,我提醒你,林泰现在就是个窝囊废,什么都帮不了你。”
“我相信泰哥不会一直这样下去。”
熊忍把手提袋举到吧台上,往下倾倒出一卷卷用橡皮筋捆好的钞票,说道:“泰哥欠你们的钱,我替他还,以后他的事跟你们再没关系。”
调酒师看着熊忍,沉默良久,点头道:“林泰没有看错你,你够义气。”
他拿起一卷钱,拆开橡皮筋,看一眼钞票真假,偏头道:“林泰在404,他精神状态不好,你想带他走,得废点事。 另外,我再送你一个消息,飞鹰帮的人前段时间还放话要林泰的命,你带他离开这里,能不能活着回唐人街都…” “我心中有数,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熊忍语气冷淡地说完,立即转身向吧台右边的楼梯走去。 刘长乐看看那手提袋上“渔火人家”的字样,知道这钱是叶素兰准备的,但本质还是自己买的单。 调酒师探手把所有钞票拢成一堆,挨个去拆橡皮筋,清点数目。 亲兄弟之间尚且很难做到亲密之间,更何况是这些华人帮派?出门在外,遇到华人还需多留一分心眼才好。 他跟在熊忍和卫正义身后,一起向楼上走去。 酒吧所在的地下室足有两层的高度,三人一直往上爬到第三层,才从转角处的窗户看到外面的街景。 熊忍压低声音道:“这里是福清帮的地盘,泰哥他爸生前是帮里的元老。 因为他当警察能给帮派带来很多好处,所以前些年帮里没少花钱为他打点关系,大家都指望他升迁后,能带来更多庇护。 没想到,两年前泰哥得罪山鬼后,不光职务没保住,人也被整的很惨,这些人不满之前对他的投资打水漂,就对他很有意见。”
卫正义浓眉微抬,问道:“你们是怎么得罪山鬼的?”
熊忍摇摇头,回道:“这事等会儿再说。你俩记住,见到泰哥后,哪怕再失望,也不许轻视他,知道吗?”
卫正义知道熊忍是想照顾自己兄弟的自尊心,他理解这种心情,少见地没有顶嘴,而是保证道:“表舅,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让你在你兄弟面前落面子。”
三人走到二楼,闻到一股浓郁的烟草烧焦的臭味。 卫正义机警地向楼道深处打量着,熊忍拍拍他肩膀,说道:“这是抽叶子的味道,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出来门,别总把外面的世界跟国内做比较,把你们的正义感收一收,别惹不必要的麻烦。”
“我知道。”
卫正义收回视线,声音闷闷地道:“就是觉得有些不习惯。”
临街的窗户被报纸、广告海报之类的东西遮住,导致楼道内很是昏暗,从公寓房内传出些奇奇怪怪的声音。 耳朵过滤掉杂音,三人直奔四楼而去。等走到404门口,他们看到门口散落着一堆埋过脚背的外卖盒子和啤酒瓶等生活垃圾。 变形的木门根本关不严,门板上破着个洞,上面还有刀砍火烧的痕迹,有人用红漆喷着“废物”两个夸张的大字。 垃圾发酵的臭味熏的刘长乐和卫正义直皱眉,在他俩的认知中,很难想像有人能在这种环境下生存。 熊忍脸上闪过一丝怒气,小心推开快散架的房门。 一股更为浓烈的恶臭汹涌而出,呛得他们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这是一居室的套间,满地的垃圾完全盖住地板,没有下脚的地方。里面的窗户被人用木板封死,只从缝隙中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亮。 地上的垃圾以酒瓶居多,三人往里走动间,酒瓶互相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惊起一群苍蝇。 走过玄关,他们看到一张平铺在地上的床垫。 床垫被等高的垃圾围着,黑的看不清颜色的被褥上躺着一个头发披肩,胡须遮唇的中年男人。他仰躺在一堆垃圾中间,左手拎着个酒瓶,双眼空洞无神地看着天花板,连苍蝇落在脸上都无动于衷。 刘长乐视线下移,当看到那个男人的右腕时,心猛地一抽,接着狠狠地往下沉去。 男人的右手右手被人齐腕砍断,像一截烧焦的枯木般残忍地耷拉在床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