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忍跪坐在床垫边的垃圾堆上，伏下身，平视着男人，颤声说道：“泰哥，我来接你回家…”　　林泰目光呆滞地看看熊忍，晃着手中酒瓶，声音沙哑地道：“酒…我要喝酒，我要喝酒。”

熊忍强忍着心中的悲伤，扶着林泰，说道：“你跟我走，我带你去喝酒。”

“啊！”

被熊忍一碰，林泰眼中忽然现出一抹惧色，惊恐万状地缩腿往床上躲去，边往后退，边抬起双臂挡在面前，杀猪般高喊着：“别碰我，别碰我，别碰我啊！”

林泰身上只穿着油腻发亮的短裤和背心，他抬起双腿后，刘长乐和卫正义才骇然地看到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纵横交错的丑陋疤痕。　　既有利器割伤，也有密密麻麻的烟头灼烫的痕迹。尤为恐怖的是他的右腕，一片树皮状的烧伤疤痕从断口处一直延伸到臂弯。　　显然是有人在砍断他的右手后，又把他的胳膊给压进炭火中灼烧，这样既能止血，又能阻止他通过手术接回断手。　　卫正义怒不可遏地低声道：“是什么样的畜生才会活生生把人折磨成这样？”

刘长乐同样觉得心中发堵，他这才明白叶素兰为什么会那么惧怕山鬼的报复。　　叶素兰可能比谁都想救回自己妹妹，也比谁都痛恨山鬼，但她还有弟弟，有自己的事业，有很多仰仗她生活的人，所以她不敢抛家舍业向山鬼寻仇。　　虽然熊忍没有明说，但刘长乐已经认定林泰是被山鬼给害的，因为他实在想不到任何别的可能。　　反派之所以被称之为是反派，就是因为他们没有正常的道德标准，会做出丧心病狂，泯灭人性的事情。　　“泰哥。”

熊忍跟着爬上那张散布着恶臭的床垫，痛惜地抱着林泰，红着眼眶，像是安抚小孩般哄劝着：“泰哥，泰哥，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没人会伤害你。你看看是我啊，我是阿忍，我来带你回家的。”

卫正义叹口气，一脚踩上床垫，想帮忙去拉扯林泰，被刘长乐给拽住胳膊：“老卫，咱俩是生人，你别刺激到泰哥。”

林泰像是回想到某些不好的记忆，大喊大叫着反抗挣扎，但他受伤后长期蜗居在这间小屋，身体虚弱无力，熊忍好不费劲地把他抱在怀中，耐心地在他耳边说着：　　“泰哥，我是阿忍，以前在唐人街唱歌的阿忍啊，你说过我长得像低配版的周润发，我会唱《当年情》的，咱俩去K歌必点的。来，我唱给你听…”　　熊忍揽着林泰的肩膀，眼眶泛泪，认真地低声哼唱：“轻轻笑声，在为我送温暖，你为我注入快乐强电。　　轻轻说声，漫长路快要走过，终于走到明媚晴天。声声欢呼跃起，像红日发放金箭，我伴你往日笑而重现…”　　嗓音低沉粗哑，粤语的发音也不标准，但熊忍却唱得格外认真，感情饱满地像是在讲述自己和林泰的故事，在这种环境下，尤为动人。　　一束阳光自木板的缝隙中照射进来，落在熊忍和林泰的脸上。　　这是昏暗的房间内唯一的光亮。　　明媚而又璀璨，像是岁月在无声流淌。　　“…轻轻叫声，共抬望眼看高空，终于青天优美为你献。拥着你，当初温馨再涌现，心里边，童年稚气梦未污染。今日我，与你又试肩并肩，当年情，此刻是添上新鲜…”　　随着歌声，林泰渐渐停止挣扎，眼中惶恐变为茫然和追忆。　　“泰哥，你还记不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天晚上在滨河夜视，我被本地帮派的小混混们勒索，你路过帮我解围，还请我吃菠萝炒饭，告诉我无谓的追求梦想只是放任自己沉沦。　　你帮我在唐人街找到住处，介绍我跟兰兰认识，让我在她家饭店门口唱歌。后来又帮我申请志愿旅游警察，让我得以在暹罗立足。”

说着，说着，熊忍已是泣不成声，他泪眼婆娑地拿出手机，找到一张跟林泰及一个长得跟叶素兰很像的女孩子的合影，说道：　　“泰哥，是我对不起你和兰兰，都怪我没有看好小馨，我现在要去把小馨找回来，我需要你帮我。你睁开眼看看，小馨在等着我们去救她，她也不想就这样看着你就这么颓废下去。”

听到熊忍说起叶素馨的名字，林泰的眼珠终于活泛起来，他看向手机屏幕，用力往前一扑，“噗通”趴在床垫上，又挣扎着看向被他扑落的手机，喃喃叫道：“小馨…”　　他伸出握着酒瓶的左手想去触摸照片中女孩的脸，手指还未触到，就又迅速缩回来，眼眶中的泪止不住地狂涌而出，呢喃道：“小馨，小馨…”　　熊忍趁机一把夺出林泰手中的酒瓶，奋力掷向墙角，在酒瓶碎裂声中，大声道：“泰哥，跟我走吧，咱们一起把小馨给找回来！我宁愿死，也不想再逃避下去！”

林泰抬头怔怔地看着神情激动的熊忍，良久才沙哑着嗓子道：“阿忍，我废了…”　　他举起光秃秃满是丑陋疤痕的右腕，喉结轻颤，肩膀抖动着，从双眼中滚落出大滴大滴的泪珠，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孩般嚎啕大哭道：“阿忍…他们砍了我的手，我再也拿…不动枪，我废了，我废了，阿忍…”　　那悲怆而又压抑的哭声直击人心。　　卫正义颤抖着长吐口气，双眼亮的吓人。　　刘长乐也是浑身僵硬，看着林泰的断肢，感到自己的右腕也跟着隐隐作痛。　　所谓兔死狐悲，动物尚且对暴行有所反应，更何况是情感丰富的人类？对他人的悲伤产生共情是正常人都具备的感情基础。　　熊忍搀扶起林泰，拍拍他的肩膀，把他的右腕小心地捧在手中。　　伤口处没有经过专业护理，仍有溃烂发炎的现象。实际上，在这种肮脏的环境中没有感染到需要再次截肢就不错了。　　林泰颤抖着想收回手臂，却被熊忍重重抱住。　　“泰哥，你没废。右手断了，还有左手。”

熊忍眼眶含泪，在林泰耳边沉声说道：“山鬼的杂碎们想打倒你，那你就要站起来，一遍又一遍站起来跟他们斗。　　手没了，还有脚。脚没了，还有牙。牙没了，还有脑袋。咱们兄弟就是这么硬，就算是用脑袋碰，也要呲他们一脸血！”

“好。”

林泰止住颤抖，左手紧紧抓着熊忍的肩膀，回道：“我跟你回去，拼着这条烂命，把小馨给找回来。”

看熊忍已经说动林泰离开，刘长乐就提醒道：“带泰哥回去洗个澡，吃点东西，赶天黑前再去医院再妥当处理下伤口吧。”

林泰偏头审视着刘长乐和卫正义。　　他就像一头瘦狮，目光沉默却有力量。　　熊忍扶着比他矮半头的林泰起身，说道：“泰哥，这两个是我外甥，刚从国内过来，他们有个朋友的妹妹也被山鬼的人给抓走了，咱们可以一起行动。”

林泰轻抬下巴，目光变得慎重和挑剔。　　熊忍看向卫正义，介绍道：“这是卫正义，我表姐家的孩子。”

卫正义点头道：“泰哥。”

不等熊忍介绍，刘长乐主动道：“我叫刘长乐，泰哥可以叫我阿乐。”

在林泰打量着刘长乐的同时，刘长乐也坦然地观察着林泰：他脸上的污垢被泪水冲掉后，看起来要比第一印象年轻些，应该不到四十岁。他体格匀称，裸露在外的左臂和双腿有着清晰的肌肉线条。　　他性格坚韧，一旦做出选择就会全力以赴。在自我封闭不知多久，但在恢复神智，重拾目标后，眼神就再次变得坚毅沉着，把痛楚隐藏在深处。这说明他对情绪的自我把控能力很强。　　林泰的心中的复仇之火应该从未熄灭过，他的自我封闭更像是在麻痹敌人，所以当熊忍释放出复仇信号之后，才会如此快速地恢复理智，调整心态。　　他身上的伤很多，用体无完肤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大多伤口都已愈合，还有些因为反复感染，没有好利索，仍有溃烂的现象。此外，他还需要进行全面检查，让医生开一些调理身体，加快健康恢复的药。　　一般人在经历完这一切后，必然会造成严重的心理创伤，需要心理医生进行长期疏解，好在林泰这种硬汉会把受过的苦难全部化为力量，不会一直沉湎在悲痛中。　　关于熊忍、林泰和叶素兰姐妹俩跟山鬼的仇怨，刘长乐只能推测出大概，具体经过只能等方便时再问熊忍。　　熊忍搀扶着林泰，小心地从床垫上下来，卫正义上前帮忙架起林泰，一起向门外走去。　　出门下楼后，他们没再去酒吧，而是通过楼道直接走出这栋楼。　　坐上皮卡后，林泰才偏头看向那栋小楼，满脸唏嘘地道：“我今天早上还以为自己会死在这栋楼里。”

他摇摇头，看向发动汽车的熊忍，说道：“山鬼的人把我送到这里，不是给华人帮派面子，而是用我来震慑华人。　　我给暹罗皇室服务五年多，一夜之间就被打入泥潭，却没有官面上的人出来发声，这让很多帮派再次认清自己跟山鬼之间的差距。　　你把我从这里带走，酒吧的人会大松口气，接下来，咱们就得自己解决飞鹰帮这个麻烦。”

“泰哥，我知道。”

熊忍发动汽车，在后方三轮车喇叭的催促声中，缓缓把皮卡倒回路口，调头向唐人街的方向开去，直到驶离路口，他才继续说道：　　“不说以前咱们跟飞鹰帮的恩怨，想找到山鬼的人，也得通过飞鹰帮那群杂碎。刚好新仇旧恨一起算。”

他说完，又对刘长乐和卫正义解释道：“飞鹰帮是山鬼的附庸帮派，也是曼谷最大的人蛇势力。整个暹罗，所有想做人蛇生意的帮派都得向山鬼臣服，想独立自主的没一个能逃过山鬼的血洗。”

卫正义应声道：“那就先从飞鹰帮搞起呗。”

林泰坐在后排，扶着驾驶座，有些虚弱地道：“飞鹰帮是暹罗人为主的本土帮派，在曼谷经营多年，跟好几个实权部门有暗中的利益勾结，我们很难扳倒他们。”

他眼神微眯，语气转冷道：“非常之期行非常之事，想跟山鬼斗，就也得变得像鬼一样。”

他没有把话挑明，但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　　车上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刘长乐和卫正义刚从一个文明法治的地方过来，思想还停留在“找线索，救人”的常规阶段，从未设想过要卷入一场报复行动中去。　　换而言之，他俩理解林泰，同情林泰，曾恨坏人，却从没打算让自己的双手也染满鲜血。　　侦探不等于杀手。　　侦探收钱代理委托，却不收钱杀人寻仇。虽然都是服务行业，也都是替雇主解决麻烦，但侦探和杀手之间的区别还是挺大的。　　没人响应，车内气氛瞬间转冷。　　熊忍急忙岔开话题道：“泰哥，你累了就先睡一会儿吧，咱们还得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林泰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微一点头，就背靠椅背，闭眼假寐。　　天色黄昏时，他们终于回到唐人街渔火人家，从后门的货梯上到楼上，先安排林泰好好洗了个澡，然后匆匆吃完饭，就又乘着降临的夜色开车前往医院。　　等皮卡开出唐人街后，卫正义才开口问道：“表舅，唐人街不就有医院吗？咱们干嘛要舍近求远？”

换了身干净衣服，剃掉胡须，看起来精神许多的林泰抢着答道：“唐人街这里认识我的人太多，眼多嘴杂，不太好。咱们去市郊的私人医院，保密性更强一点。　　去完医院，咱们不回唐人街，先去飞鹰帮的堂口，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卫正义讶然道：“这么快就动手？”

“龙莲寺去不去？四面佛那么灵，要不要去拜一拜？大皇宫要不要去打个卡？观光船坐不坐啊？”

熊忍说着，拎起折扇往卫正义头上用力敲上去，怒其不争地道：“你以为你是来观光旅游的？这他妈是拼命，一点不小心都会死人的！”

卫正义“呜呜”叫着，回道：“别敲了，别敲了，再敲要被你敲傻了。”

熊忍不满地哼一声，收回扇子，加大油门向前开去。　　开了半个多小时后，皮卡减速驶进一家医院的停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