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黑了下来,路灯之间隔着几米的距离,一一亮起,驱散夜晚的黑暗,亮如长龙。 无数的高楼拔地而起,将沥青街道夹在中央,自天桥上向下望,车流、人流密密交织,各自营生的蚂蚁一般,难以计数。 康季珠下了天桥,走在树荫下的人行道上,和警局已有了几公里的距离。 宋繁星口中的笔录和医院的出院事宜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一步一步地慢行,一边移动视线,欣赏这副对他而言熟悉又陌生的街景。 钢铁围成的城市,川流不息的四轮车,电力支配的不灭之光,自头顶万米高空上呼啸而过的大型机械,以及人类手中的纸片大小却能联通整片土地的手机。 这些东西,在几百年前他曾经生活的时代,并不存在。 可是,康季珠曾经见过,甚至在距离此刻几百年后的未来,他也见过。 康季珠轻轻合上眼睛,周边人流的说话声源源不断地向他涌来。 无数的声音一道一道叠加在一起,嘈杂又吵闹。 他找准一个方向微微定神,周遭所有的声音便都消失,只留下目标一个人的声音、行动、回忆,在他眼前如同书本一般被翻阅而过。 不出意外,人生诸事,十分无趣,像一部虎头蛇尾的烂电影。 电影,其实也是新词汇,但和刚才已经使用过的“基因”“阳|痿”等词汇一样,对于可以横向跨越时间来使用知识的康季珠来说,没多少新旧之别。 康季珠这才醒来,没有为这点小事影响心情,脚步一转,加入了过马路的人流。 后方不远处,一辆黑色的SUV紧跟着康季珠的身影,见他拐弯,立即转换车道。 车上,刘正心咬着中午买的面包,一个左打轮,堪堪维持住了盯梢的合理距离。 车后座的同事白若刚拧开水杯,好心想给刘正心分点刚泡的奶茶,被这一急拐甩得胳膊肘一歪,半杯热饮全飞了出来! 白若一声哀嚎:“我靠!我裤子!”
刘正心回头一看,也麻了:“我靠!我的车!”
白若气死:“这是公家的车!”
刘正心脖子一缩,嘴上没认错,也抱怨:“这也不能怪我,队长说要跟紧点的,要怪就怪康季珠,这都拐了第三茬了。”
“现在正是下班时间,堵车堵得要死,我拧来拧去拧得都快吐了。”
说着,他苦着脸,有点怀疑人生,“康季珠该不是知道后面有人跟,故意的吧?”
故意什么故意,他俩又不是第一天跟。 康季珠要是有那个能耐发现他们,早发现了。 白若没接他的话,眼睛只盯着前方的康季珠,等看到康季珠那一头纯白的头发,心头又泛出点微妙的愧疚感。 说来今天康季珠被打进医院之时,白若和刘正心其实也在现场。 他们两个隶属于针对康季珠父母特大经济诈骗案成立的专案组,身上有监视观察康季珠的任务,已经默默跟了康季珠将近三个月。 可监视观察,并不等于要保护康季珠的人身安全,因此今天康季珠挨打,他们两个一直在外围,并没有靠近制止。 谁也没想到这次闹得格外凶,最后竟然把康季珠打去了医院。 事后因为这个,白若被队长狠狠骂了一顿,他自己现在想想,也多少有些后怕。 幸而康季珠没出大事。 想事情的这会儿工夫,康季珠又往前走一段,随后越走越深,闪身进了中央公园。 白若回过神来,一愣:“他去公园做什么?”
中央公园是东城这边晚间人流最密集的地方,占地广,绿化多,环境好,中央还有个大湖,湖上常年都有天鹅,许多家庭饭后都喜欢来这边散步。 但康季珠如今租住的房子都是附近环境最差的,怎么也不像有闲心逛公园的样子。 白若顾不上自己的裤子,推了下刘正心,催促:“找个地方停车,跟上去。”
刘正心心里有数,面包一扔,手脚麻利,两人很快安置好了这辆靠着队长面子才开上的黑色SUV,跟了上去。 路上,刘正心在口袋里掏了掏,取出一副墨镜戴上。 白若瞥他一眼,忍不住吐槽:“……你大晚上戴什么墨镜?嫌我们身板不够直,身高还不够显眼?”
刘正心顿住,不由难受:“不是,队长平时也这么戴,你怎么不说?”
“队长和你能一样吗?队长是大帅哥啊!”
两人说话之际,康季珠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长椅正对着一片小广场,广场上人来人往,摆着几个不同的摊位,许多孩童围在一旁,或追逐打闹,或拉着父母讨要零食,生活气息十足,足到有些吵闹。 康季珠不喜欢吵,但或许是之前沉睡了太久,这一点吵闹对他来说难得可以忍受。 他张开手臂搭在椅子上,目光直直地望着对面的一辆粉红色的餐车。 餐车卖的是冰淇淋,似乎是新开张,摆出来的小招牌上策划了不少的活动,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定价有些贵,不少孩子围过来想买,最后都被父母拉走。 冰淇淋餐车生意惨淡,老板娘几次开口拉客,效果都不佳,十几分钟过去,装得满满的冰淇淋才卖出去一两个圆球。 老板娘脸色很快变得有些不好,手抹了抹眼睛,转过头去。 车内的老板见状拉她说了两句话,有心安慰,可没说两句,自己的后背和肩膀也跟着垮了下来。 脸色灰暗一阵,男人终是振作起来,撑起精神露出笑脸,四下招呼。 他将目光落到康季珠的方向,注意到有个年轻男人一直在看,立即热情地招了招手。 然而这份笑脸没坚持多久,眯着眼睛看清男人的模样之后,老板的笑容忽地僵在脸上,眼周的肌肉松开,化为震惊和愤怒。 “康季珠?!”
老板娘听到声音,跟着看过来,随即愣住,下意识地去看自家男人的脸色。 果然,老板积攒了许久的憎恨和怒气难以遏制,恨意顺着喉咙倾泻而出:“你怎么敢大模大样地出现?!你他妈的不要脸吗?!知不知道你父母骗了我们多少钱,我辛辛苦苦半辈子都被你们给毁了!”
“你怎么敢来?!你当我们是傻比,当我们好欺负是不是!你给我滚!别让我看到你,快滚!!”
喊着,男人手向下摸索,餐车卖的东西摆在眼前,车里头没有餐刀,只有钢勺。 老板娘反应快,伸手去拦,但速度不够,男人抄起勺子,猛地向着康季珠用力砸去。 勺子伴着破风的声音飞来,狠狠砸到了康季珠所在的长椅椅背上。砰的一声,木质的长椅被打裂飞出了木屑,裂口所在位置与康季珠的距离之近,不过毫厘。 但康季珠一动未动。 老板怒火更盛,开门下车,要冲着康季珠过来。 老板娘这次反应够快,哭着拖住了男人的手臂,一边打他,一边急得直掉眼泪道:“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你和他斗气做什么!”
女人哭诉,男人发怒。 那向着康季珠蓄势待发的拳头到底是没有打过来,男人咬牙攥着手,红着眼睛瞪了康季珠一眼,骂道:“我咒你们姓康的全家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放下这话,夫妻二人开着餐车走了,换去了远离康季珠的位置。 这番吵闹惹来周遭许多人的观望,不少人都向着长椅转过来,交头接耳地讨论。 整个过程之中,康季珠始终分毫没动,神情毫无变化,无喜也无怒。 灼热的愤怒,泥泞的恨意,幽深的诅咒,四面八方的凝视、议论,对他而言,好似都如同空气一般寻常,以至于让人怀疑,他究竟是厚脸皮到已经不受影响,还是根本已经乐在其中。 刘正心站在一处卖棉花糖的小铺子后头,对此也是震惊:“他这都能坐得住?”
说完,想了想,又感叹:“唉,这也算是他该受的……要不怎么说全国都指着咱们组趁早抓到人呢,受害人真的太多了。”
白若没接他的话茬,不错眼地看着康季珠的动静。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公园里的电路通达,照得这夜晚亮如白昼,可唯有康季珠身侧的那一盏灯昏暗闪烁,灯光落在康季珠的肩膀上,好似被无端吸收了一般。 阴森森的,周围的人都绕着那条椅子走。 正以为一晚上都不会有人靠近过去,一个稍显佝偻的身影缓慢地走向长椅,在白发青年旁边坐了下来。 公园的长椅,自然没有主人。 衣着朴素的妇女像是来得晚,没见到方才的事,坐下以后,自顾自从身上不知洗了几遍已经失去原来图案的旧帆布包里取出一个铁饭盒,埋头吃起来。 饭盒里东西不多,是上一顿剩下来的饭菜,饭粒冷硬,菜汤黑乎乎,让人看着就没有食欲,但女人没有感知似的,强迫自己一口一口地下咽。 吃着吃着,她侧头看到了康季珠,顿了顿,随后像是将习惯已经刻进了骨头里,快速擦了擦手,从帆布包里又掏出一叠传单,拉起嘴角对着康季珠近乎讨好地笑了笑。 “不好意思啊,打扰你,能帮忙看一眼这个传单吗?”
女人的一双眼睛深深望过来,眼球浑浊,她明明在笑,但并没有多少眸光亮起。“你们年轻人走的地方多,心好眼睛也好,说不定就在哪里见过。”
说着,女人将传单递到康季珠眼前。 那是一张寻人启事,题头是一行大字,写着“寻找走失儿童”。 中间是一张女孩子少时的照片,下面几行小字,写着:胡媛媛,8岁,于199X年X月X日在XXX省X市X乡XX村走失(现年33岁),走失时穿着粉色外套,白色裤子,家里手工缝制的小红鞋。 最后是联系电话和联系人的姓名——叶舟。 察觉到康季珠的目光,女人把嘴角抿紧,补充道:“叶舟是我的名字,媛媛就是我的女儿,她从小聪明又听话,是个可好可好的孩子,对,她比你大,现在该有33岁了,说不定就是你的老师,说不定你就在哪儿见过。”
“好多人都说,她长得像我,三十多岁,那就和我年轻的时候差不多,孩子,你多看看,看看有没有印象。”
这番话她不知道一共说过了多少次,吐字的时候像是上了发条的老旧机器,声音生硬又干涩。 一边说,还一边把脸凑上来。 她大概是想让人看清她的模样,又想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和蔼亲善,但可惜实在苍老。 她的眼袋很大,松松的往下垂,脸色近乎是褐色,皮下似乎耗尽了脂肪,只有一张皮子贴在头骨上。 只从现在的脸来看,已经无从推断她年轻时候的模样,不过康季珠倒是知道,她年轻时候颇为漂亮。 无奈寻找女儿的二十五年时光把她的美貌吞噬毁灭,只剩下现在这副苦痛之态。 这应该很值得怜惜,让人心碎。 但康季珠并没有接过传单,只扫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他喜欢暴力,喜欢黑暗,却不喜欢无力、绝望以及腐烂的味道。 女人细长的胳膊僵住,半天没有动弹。好半天后,她将传单和饭盒收回背包,独自无声地起身离去。 康季珠不看她,合上眼睛,继续感受这份多年不见的人间嘈杂。 不多时,女人的脚步声去而复返。 康季珠睁开双眼,意料之外,看到女人再次对他伸出了双手。 手中不是传单,而是两支颜色不同的冰淇淋。 看到康季珠直勾勾地盯过来,女人虚弱地笑了笑,缓慢道:“刚才看你看了冰淇淋车那么久,我就想,你会不会单纯是想吃冰淇淋……看来猜对了。买一送一,你要哪个?”
康季珠并未立刻开口,他的右眼在女人的影子里闪了闪,散发出了微弱的红光。 稍后,白发青年将两支冰淇淋都接了过来,开口问:“叶舟,为了找你的女儿,你愿意付出多少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