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杆里面,拘留室内关着三个人。 空间虽不小,每人的空间感却不同,身形矮些的两个人小心翼翼避让到墙角,大气都不敢喘,最中间那个一脸横肉身形粗壮的男人则双腿大开,盘踞了中央大片的位置。 听到脚步声接近,壮汉毫不在乎,眼皮子不抬,恶狠狠往地上明目张胆地吐了口口水。 草他妈的,贱人。 说起蹲局子,他也算是经验丰富,附近几个区派出所的常客了,打架斗殴这点破事到底怎么处理,他门儿清。 刚才审讯的时候,他瞧着警员的意思,好像也没打算严肃处理,赔钱蹲一晚上差不多就结束了。 反正钱不是他掏,他也不心疼。 谁知道蹲了没一会儿,刚才负责审讯的那个姓赵的警员突然过来通知他拘留的时间变长了,一天变五天,理由虽然没说,但壮汉一寻思,就知道是因为同在审讯室里负责笔录的那个一脸不认同的小丫头片子。 被打的人还没来叽叽歪歪,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片子竟然来多事? 等他出去了,过段时间别人都淡忘了这茬,他非得找机会好好给她上一课。 贱人就喜欢找打。 壮汉心里头骂着,一道影子从头顶投了下来。 壮汉的鼻腔里喷出一股粗气,满嘴阴阳怪气:“警官,关都关起来了,用得着这么隔三岔五地看?警官们又不是残废没长脑子,我还能从这笼子里钻出去是怎么着?”
回应他的是一声轻笑。 声音很轻,但不知为何落在这房间里却清晰异常,夹带着回音,一瞬间钻入耳道,在全身的血管里滚了一遭。 壮汉闻声抬头,视野之中,一道黑漆漆的身影近在眼前,顶光落在他的头顶,逆着光的面容模糊不清。 忽地,那模糊不清的脸上裂开了一道缝隙,从左耳裂开到右耳,宛如恶魔一般咧开嘴,露出了黑洞洞的口腔和密密麻麻锋利无比的牙齿。 壮汉一激灵,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大喝一声往后退。 但很快,他的视野里,裂缝和牙齿都消失无踪,灯光倾泻在前方的人脸上,描绘勾勒出他的白色中长发,以及一张苍白俊俏的面孔。 ……康、康季珠? 是康季珠? 刚才是怎么回事?幻觉? 壮汉惊疑不定,他左右看看拘留室的另外两个人,都没什么异样,转回头再看康季珠,意识到那真的是康季珠本人,一瞬冷静之后,又暴跳如雷。 康季珠怎么在这儿?! 他先头下了那么重的手,到现在拳头上还保留着狠狠敲打康季珠头颅时又硬又痛的触感,本以为就算不把康季珠给打死,也能给他留下陪伴终身的残疾。 谁想到现在这人竟然好端端出现在他眼前,脸上连肿胀都没有,要不是头上有纱布,冷不丁一看就跟没事人似的。 他可是答应了人家要把事情办好! 康季珠现在这样算什么成事? 壮汉从地上站了起来,虽然腿软,但脸上仍然布满了凶狠之意。 他咧嘴笑:“没想到你还挺扛揍,被这么打你还能站起来,现在还敢往我眼前凑?”
今天下午时分,康季珠看到他时一脸恐惧四处逃窜的情景犹在眼前。但此时此刻,面对这话,康季珠的表情毫无变化。 他的脸色苍白,神情却淡漠从容,在壮汉说话时,目光始终直视着他。 壮汉被他看得气愤不爽,又冷笑道:“康季珠,你别以为这就没事了,我知道你现在住哪儿,平时在哪里活动,你躲也没有用,我肯定能找着你。”
“你放心,下次在外头看见你,我肯定多找几个人好好伺候你,瞎了一只眼平时应该挺不方便吧?我帮你把另外一只眼也打瞎凑成对,到时候别人看你可怜,肯定什么都让着你。”
壮汉一边说一边笑,还趁着旁边的两个人收回视线不敢看之际,猛地伸出手去穿过栏杆拽住了康季珠的衣领。 康季珠顺着他的力道被拉得上前一步,纤细修长的脖颈暴露在壮汉眼前。 壮汉为此更加亢奋,抓着机会,高高抬起手,厚厚的手掌狠狠往康季珠脸上扇。 空气里被带起一阵风,手掌迅速落下,忽地在最后一刻停下来。 壮汉的手腕被康季珠轻飘飘抓住,看着没用什么力气,但竟然一时间无法移动分毫。 康季珠望着壮汉的眼睛,不知何时颜色变得鲜红的嘴唇轻轻开合,道:“不是为了谋生,也不是迫不得已,你只是单纯地喜欢暴力,为什么?”
他的声音沙哑,吐字很轻,动听得仿佛在吟唱。 “因为你在除了挥舞拳头以外的时间里极其无能,因为你除了强壮的身体以外什么都没有,因为你除了强迫别人吸引不了任何女性,还是因为你除了使用暴力,没有任何方式能得到别人的尊重?”
康季珠说着,又摇了摇头,了然道:“我知道了,因为你是个废物,小时候最讨厌看到父亲打女人,长大了之后比父亲还喜欢打女人。”
“你还喜欢打身形瘦小的男人,打人的时候,你觉得自己特别强大,特别了不起。因为你是爸爸的好儿子,遗传了他的好基因,只有欺压弱小,才能感到愉快,对吗?”
壮汉的脸色随着康季珠的话而从红变青,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脑袋上,脸颊额头手臂,到处都是青筋。 直戳灵魂的质问压碎了壮汉的防线,以至他一时根本没有余力去思考康季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隐秘。 “小杂种,你放屁!”
壮汉高喊,“放手!!老子打死你!”
康季珠没有理会他的怒吼,继续道:“你先天发育不良,所以很没自信。我有些好奇,不过不是很想自己去看,不如你来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阳|痿的?”
“十四岁,还是十五岁?二十多年都过去了,还没治好吗?”
“康季珠!!我杀了你!”
伴随宛如野兽一般的吼声,壮汉的眼睛浮现血丝,赤红一片,他发了疯地挥舞手臂,这一次,康季珠没再继续阻止,而是松了手。 白发青年神情悠闲,很突然地露出一丝笑意:“好啊,打吧,怎么开心就怎么打,打到你满意为止。”
话音落地,壮汉的手重获自由。 毫无犹豫,壮汉几乎是立刻便汇聚了全身的力气挥出拳头,他大声唾骂康季珠,面容狰狞,行事毒辣,完全忘记了这里是警局,浑身上下溢满了要活活打死人的暴戾。 拳头卷着风,只看速度,已经可以预见这一拳下去会对一具骨肉织就的躯体造成怎样的伤害。 然而壮汉的恨意很快便化作震惊和恐惧定格在了瞳孔深处—— 就在他右手袭向康季珠时,他的左手放开了康季珠的衣领,毫无预兆地以同样的力道狠狠砸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脑中轰然巨响,鼻血从鼻孔流出,在一瞬空白之后,剧痛袭来。 壮汉宛如倒塌的石墙,后退两步,轰然倒在了地上。 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几秒都没有反应过来,只茫然地向着康季珠的方向望过去。 这一瞬,康季珠的脸再次变得模糊不清,虽然没有看到之前一晃而过的幻象,但那嫣红的唇瓣,嘴角的弧度,皆蔓延着难以用语言形容的邪气。 无法言喻的惊悚感迅速传遍全身,壮汉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怎么回事?!康季珠、康季珠对他做了什么? 无人回答,也顾不上再问。 壮汉的左手再次举起,狠狠地砸向自己,他偏头去躲,根本躲不开,勉强用右手拉住左手,但还是被击中脸颊,整个牙床颤抖剧痛,他不由得干呕,混合着血液吐出了两颗牙齿。 好疼!!为什么他的手不受控制?! 属于自己的肢体失去掌控和单纯的被殴打带来的恐惧根本无法类比,壮汉尖叫,挣扎,滚动,用身体压住手臂,但都没有用。 对他自己使用暴力的左手像是陷入了狂欢,而这几乎要了他命的两拳才只是个开始。 拘留室里响起了恐惧的惨叫和肢体撞击的声音,壮汉凄厉呼喊:“停下,快停下!……拦住我!……康季珠!”
被他呼喊的康季珠只是笑,明明面对的是如此暴力血腥的画面,却惬意得好像在看什么美丽的风景。 也是这时,他那只曾被人打瞎的右眼,闪出一种赤红的光芒。 壮汉满脸都是血,血污之中,还混着因为强烈的畏惧和痛苦而流出来的眼泪。 他每天都在使用暴力,早忘了原来被打是这么的疼,他的力气太大了,每一下挨完,身体都是针扎般的刺痛。 拳头每一下砸下来,壮汉都希望这是最后一下,可他的左手就是不停,再一下,再一下。抱着非要给人留下残疾的恶意,拳头雨点一般砸在他头上。 会死,真的会死。 壮汉涕泗横流,两条腿不停地踢抖,在生死一线时的极度恐惧之中,从下方匆匆仰视康季珠一眼。 他的眼球被血雾和水雾包裹,早已看不见康季珠的模样,但他却知道,那人宛如一只阴森的魔鬼,正如同看蝼蚁一般观赏、蔑视着他的丑态。 他在看他,他在笑,他在享受,他还要杀了他。 壮汉烂泥一般向着康季珠爬过去,一面哀号一面道歉。“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
康季珠问:“我什么时候打你了?不是你自己在打自己吗?”
拘留室的另外两个人早已吓得紧紧缩成一团躲得不能更远,根本不敢靠近,显然都是以为壮汉嗑了药,犯了什么瘾。 壮汉满嘴是血,心里也是血,用眼角看到其他人的反应,对康季珠的畏惧泄洪一般灌满身体。 他仍然不知道康季珠对他做了什么,却已经不再好奇康季珠做了什么。 脑中尖叫嘶吼着,所有的感官都在疯狂地告诉他:眼前的这东西不是人,康季珠不是人。 他之前没有看错,他是清醒的。 壮汉浑身颤抖,几乎崩溃,之前审讯室内警员怎么也问不出来的话从他嘴里争先恐后地往外冒:“我知道错了,但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要来打你的,是有人叫我来的!我本人和你无冤无仇……你知道的,我和你无冤无仇啊,我也不想对你下手!”
康季珠悠悠闲闲,毫不在意:“嗯。”
听着一点都不惊讶,莫非他原本就知道?壮汉还想说话,然而开口之前,康季珠先启唇道:“我早说过,允许你打到你开心为止,满意为止,你原本想打我多久,自然就打自己多久。这不取决于我,取决于你。”
说完,他轻轻笑了下,语调愉快:“醒来就遇见你这样的人,我很开心,我也喜欢暴力,很喜欢很喜欢。”
壮汉的拳头最后一次落下,空气里清晰地响起一声骨头裂开的闷响。 体重两百斤的男人啊啊啊啊地狂叫完,烂肉一般一动不动了。 宋繁星冲进来时,正看到这样一副景象。 在来时的路上,她远远就听到了壮汉口中要杀康季珠的叫喊,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往常用不了十秒钟的一段路仿佛变得很长很长,明明很着急地在走,却足足用了几分钟才来到这边。 宋繁星觉得刚才那段路近乎诡异,但根本顾不上想,乍一眼看见在拘留室内面目全非满头是血的壮汉,她吓了一跳,登时向着走廊喊了几声:“赵哥!赵哥!!”
宋繁星身上没有拘留室的钥匙,钥匙在赵哥身上,此时只能隔着栏杆看壮汉的伤情。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又吓一跳,这位刚才还叫嚷着要杀了康季珠的男人竟然已经看不出人形,肉眼可见的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繁星去看拘留室的那两人,两人都是一副惊惧之相。 去看康季珠,康季珠微微歪头,又盯着她的眼睛瞧。 “……”宋繁星一时无言。 这时赵寻匆匆赶来,拿来了钥匙。 后者扫了一眼,也被壮汉的惨状惊到,两人快速开了铁门,招呼同事,匆匆忙忙叫了急救。 一天碰上两次急救,赵寻和宋繁星一路安排,里外忙了足足半小时才将壮汉送走。 也是这时,赵寻才来得及停下脚,不可思议地询问:“小宋,什么情况?”
宋繁星来得也迟,对情况一概不知,拘留室有监控,去问口供还不如直接看监控来得快,两人对视一眼,都有意立刻回去翻看。 走出几步,宋繁星终于想起了被她带来做笔录的康季珠,和赵寻说了一声稍等,随后自行去大厅绕了一圈,想先把康季珠安置下来。 不想她找了又找,警察局内哪里还有康季珠的影子,在她没发觉的情况下,那位白发青年竟然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