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暂的沉默。　　随后，里里外外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怒火中烧。　　妈的！谁不知道康季珠的那只眼睛是瞎的啊？！　　彻底不演了是吧？！　　刘正心差点忍不住把康季珠从椅子上给拎起来。　　和他想法相似的显然还有好几个组员，几个人这次都站了起来，恨不能手里有个东西，先敲敲康季珠的脑袋。　　在组员们上前之前，季苍目光锁着康季珠似笑非笑的神情，眉心拧了起来。　　正值午间，明媚的阳光从外头照进来，暖意融融，但室内体感却依旧很冷。　　这是因为在审问开始之前，季苍特意叫组员调低了空调的温度，就是为了在酒店豪华舒适的装饰之外给康季珠一些外在的环境压力。　　这种小细节理应在无形之中给康季珠增加不适感，但在他的观察中，直到现在康季珠都没有对此有所反馈。　　手指向后动了动，止住了组员们的动作，季苍开口，打破了这份夹缠着无语和急躁的寂静。　　“你说你看到的，怎么看得到？据我所知你的右眼已经失明，医院出具的报告显示，失明是永久性的，不可能会自行恢复。”

他身后的组员没忍住，叫了一声：“队长。”

季苍没有理会，再次讯问：“你怎么看到的？”

气氛已近焦灼，愤怒已经蓄势待发。　　要是不想把事情弄到无法收场，康季珠现在就该乖乖收起这副胡言乱语惹人生厌的嘴脸。可康季珠的回答却是维持着左眼没动，右眼单独眨了两下。　　他的眼睛状若桃花，弧线圆滑流畅，纵是无意，让人瞧着也好似眼含春波。　　漆黑的九线文身众星拱月般捧着他的眼睛，让那失去焦点的黑色瞳孔闪出些微不可察的异样光亮。　　他说：“就这样看见的。”

“……”没完了是吗？副审提高音量：“康季珠！”

康季珠不为所动，只道：“我已经说过了，同样的话，不想说第二遍。”

季苍把副审按下，放下原本放在眼前，写着提问流程的记录本，继续开口：“康建涛和薛惠在哪里没人知道，可能在国内，可能在海外，说不定离H市到底多远，就这样，你还要坚持说自己是看见的？”

康季珠道：“对。”

季苍再问：“你隔着几千里甚至几万里，用你已经官方确诊失明的眼睛，亲自看见的？”

康季珠道：“不错。”

季苍：“你说谎。”

康季珠为这句话而纡尊降贵地摇了摇头，他道：“不，我从不说谎。”

不说谎？可康季珠明明就谎话连篇！　　组员们已经听不下去，有人攥紧了拳头。季苍不知作何想，仍继续：“这在理论上不可能实现。”

康季珠稍微静了下，从审问开始只被动回答问题别的一句不说的白发青年，出乎意料地主动将这令人无语的话题进行了下去。　　他道：“这世界很大，除了人类，还有动物、植物、微生物。到现在为止，能被观测记录下来的生物有多少，没有被记录下来的生物又有多少？人类真的可以放言，自己了解这个世界？”

“同样的道理，人类眼睛能看到的东西，并不是一切，除了肉眼能见的，还有更大一部分不可见。只不过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一点，只有极少的一部分人能察觉，而其中更少的一部分，才能将之主宰。　　“理论？我一直都很好奇，对于一直在更新迭代的人类而言，理是谁的理，论又是哪里的论？”

这些话来得突然且怪异，季苍没打断，等康季珠说完，才道：“你说的不可见，指的是什么？”

康季珠的声线轻微沙哑，他对此进行了解释：“世间万物，人类，山石，乃至空中一粒粉尘，从存在开始，各有能量。这东西不算热量，不算磁场，也脱离于物质范畴，单纯就是一种能量。”

“这种能有个通俗的名字，叫作灵，能使用这种灵能的人，也有名字，有人叫他们灵媒，也有人叫他们通灵者。”

话音落地，一片寂静。　　有组员近乎怀疑自己的耳朵，良久方忍不住开口：“等等……你绕了一圈，要说明的结论是，你是一个通灵者？？？”

康季珠的舌尖将“通灵者”这三个字揉了一遍，没有否认：“可以这样理解，至少现在还算是。”

这回答有些微妙，谜语似的，深挖好像能挖出不少东西。毕竟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何来什么至少现在还算是？　　但此时此刻，根本没有人在意这点。　　组员们原本还撑着一股劲儿，想看康季珠到底能玩出什么花，现在听了这话，只觉得被康季珠当头给了一棒子！　　灵媒？！TMD比说谎还要离谱！！　　尤其这人一边说着物质能量，一边引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灵力范畴，更使得这群守着测谎仪从事实出发的精英觉得无比地荒唐可笑。　　科学，玄学，起码应该专心搞一样吧？！　　这一番话说得二者互相掺杂，宛如个杂交的四不像，到底谁会相信！　　季苍的声音于这时响起，打断了众人的思路：“你的意思是，你知道康建涛和薛惠的所在地，是你通灵看见的？”

说到通灵这两个字，他的话语没有滞涩，干脆地带了出来。　　康季珠依旧不否认：“可以这么说。”

季苍：“通灵具体指什么？能和灵魂交流，让灵魂告诉你答案？”

康季珠：“不，我和一般灵媒不是一个等级，自己就可以看到。”

季苍：“你没有否认能和灵魂交流。”

康季珠：“是啊，因为确实可以交流。”

季苍：“怎么交流？”

康季珠：“能量交换。”

季苍：“灵魂的定义是什么？逝去的人？”

康季珠道：“不，人活着的时候，才有能被称为灵魂的东西，死去了，就只剩下灵。灵也会随着时间而消散，具体情况需要具体分析，看它执念深浅，也看我心情如何。”

能量交换，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多么理智且系统科学的表述。　　可现实却是这些词被用来谈论如此离经叛道的话题，季苍的脸色越来越沉，下颌随着对话绷成了一条直线：“所以你很清醒，并真心地认为自己拥有神力？”

康季珠仿佛没有察觉眼前人的气势变化，单单为这问题而低头发笑：“神力？哈。”

他笑着说：“这世上哪来的神？不过是人和似人的非人。如果非要解释，所谓通灵，比起神力，应该更接近于异能吧。”

砰的一声。　　季苍的手狠狠砸在桌子上，两米长实打实的实木桌子被他敲得砰然作响，整张桌面都震动了一下。　　他斥道：“康季珠，你够了！”

这一嗓子有些突然，好几个组员离得远，都被自家队长虎狼一般的突然发作吓得心头一震。　　距离季苍最近的康季珠倒是一点都没挪动，重新抬眼看过来。　　所有组员的视线相继集中而来，季苍厉声道：“灵媒？你说得再多，圆得再满，哪怕自己都信了，这里也不可能有人相信。用这种手段装神弄鬼糊弄人，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是下下策。”

说完，他话锋一转，又发出质问：“比起这些，还不如说说别的。你不是康季珠，你到底是谁？！”

话语落地有声，一石激起千层浪。　　周遭静了静，只听白发青年出声：“我不是康季珠，还能是谁？”

他的声音没有被戳破的慌乱，没有对自我认知的怀疑，只有盎然兴致。　　季苍冷笑，分析道：“你或许使用了药物来抑制在测谎仪前的生理反应，但药物不过是药物，终究改变不了人格。我之前没亲自审过你，却看过别人对康季珠的侧写，康季珠具有很强的攻击性，暴躁，易怒，而你？你都不符合。”

“从你进了门开始，我就一直在观察你，你和康季珠确实有相似之处，都非常自我，面对搭话，只在自己想回答的时候开口，对别人造成负面影响，也不会产生负罪感。　　“可康季珠是因为自大，你则是以自己为绝对圆心，没有任何动摇。　　“在你回答问题的时候就可以看出来，你对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和事情全都不在乎，哪怕回答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也不会迁就，为什么？因为你对别人的想法不屑一顾。　　“你和康季珠的喜好也不同，康季珠不管在公众面前还是私下里，穿衣配饰都偏于色彩丰富颜色鲜亮，今天却风格大变。　　“还有，康季珠曾经多次用过测谎仪，态度非常厌烦，你却对测谎仪态度不同，我要是没看错，你很喜欢这台机器，对吗？”

康季珠没有答话，眼睛却弯了起来。　　这和季苍想象中的反应不一致，但季苍并不觉得自己的判断有错，继续说了下去：“这么明显的性格变化，如果接触的时间长，一定能被人发觉，所以你是近期才出现的，或许就是昨天，康季珠生死一线，于是你便来了。”

说着，季苍的语气变得越发确定，他近乎宣告事实一般道：“你觉得自己毫无恐惧？觉得自己超然物外？因为你本来就是为此而被康季珠创造出来的挡箭牌。”

“我甚至怀疑你或许并没有用药，而是真的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根本就没有什么通灵者存在。你不过是康季珠为了逃避现实而分裂出来的第二人格，可能阴差阳错知道了第一人格才知道的秘密，但也仅此而已。”

等一下，第二人格？？　　他身后的组员闻言纷纷一默。虽然队长的话里或多或少通过“时间短”这种说辞来替其他组员无形挽尊，但不管是因为时间紧还是他们太过忙碌疲惫，事实就是在季苍开口之前，他们其实都没有想到这一点。　　此时此刻，这一观点提出来，一时间真宛如醍醐灌顶，一下子将季苍之所以坚持对话和康季珠给他们留下怪异印象的原因解释得清清楚楚。　　是啊……　　其他人格，眼前这个康季珠确实有极大的可能性是其他人格！　　数道审视的目光顿时落在了康季珠身上，每个人都想要刺破康季珠的皮囊，窥视其中到底隐藏了怎样异常的怪物。　　康季珠顶着第二人格的名头，稳稳安坐。　　众目睽睽之下，哪怕独立存在本身被彻底否定，仍然不见愤怒，不见溃败，不见怀疑，不见混乱。　　他和周围的组员们一样，对季苍给出的结论点了点头，随后笑了一声。　　季苍皱眉，语调冷厉，问：“好笑？”

康季珠回：“不好笑吗？”

季苍身边的温度直线下降，再度道：“康季珠。”

他这次音量不高，可语气却比之前都更凌厉，明明没再敲桌子，瞧着却比之前发作时情绪更盛，好像忍耐到了极点终于即将爆发。　　“你搞清楚，我们之所以现在站在这里，没人是因为你，你本身什么都不是，你一点也不重要，我们没有空陪你兜圈子。　　“你如果以为自己仗着人格分裂就能从妨碍调查的责任里脱身，大错特错，康季珠，你要是还惦记着以后，就好好配合，别再东拉西扯说些不相关的鬼话。”

康季珠正面承受着季苍的怒火，在副审悄无声息向外挪动之时，始终静静凝视着季苍的双眼。　　他忽地出声，没来由道：“你知道吗，不管过了多久，人类这东西都不会变，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只相信自己能看到的东西，除此之外，不仅会对看不见的东西进行否定，还要不断扭曲它们，直到找到自认为合理的解释。太自大了。”

“而你，”康季珠捏住了自己的一缕头发，放在指尖绕了绕，百无聊赖，“你算是其中的佼佼者。”

季苍没说话，周遭传来组员们难以置信的咂嘴声。　　康季珠恍若未闻，又道：“一个人如果愤怒，他的灵魂会变色，愤怒到了极点之时，有时会变形。可你不管是现在，还是之前，灵魂都没变过，你其实并没动怒。明明不生气，却还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不过是想要改变节奏震慑我。”

“在你看来，先在队友审问时充当和善些的角色，随后突然变色，先分析再恐吓，这么一套下来就足以攻克我？　　“你凭什么认为自己的判断一定正确？是因为一路以来走得太过顺畅，让你产生了能掌握一切的错觉？倘若这世上真有通灵一说，如此闭目塞听，岂不是坐井观天一叶障目？　　“你小的时候，你的母亲可不是这么教育你的，她不是告诉过你，做人要虚心吗？”

康季珠说着，音调一变：“你是不是太自负了？季王子？”

这一句话落地，季苍的瞳孔明显地震荡收缩，康季珠看在眼中，翘起二郎腿，忽然间愉悦非常。　　他道：“哦～这回你倒是真的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