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的百里玄明表面上冷静了下来，心里却如同沸水一般，他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就像当时他问张天全：“师叔，弟子不明，弟子修炼数载，本应心如止水，可是为何我近来越来越烦躁，于修习上更无进步。”

张天全捋了捋花白胡须，道：“玄明，你自生来便是灵脉，修习上更是得天独厚，你于雪庐中修炼二十余载，自以为心中空明，可是你还没有入道。”

“弟子不明白。”

“旁人的经验于你并无作用，重要的是你要追寻的是什么？”

张天全道，“你父母早逝，我和掌门师兄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也从未真正离开过玄剑宗，你的人生，你的眼睛也仅仅看到这方寸之地，你没有经历，你没有感受，你的空明只是空中楼阁，海市蜃楼。”

百里玄明道：“我要怎么做？”

张天全转过头，眼神落在百里玄明身上：“唯有自己的亲身经历，亲身感受才会让你真正的明白。”

百里玄明想了想，道：“师伯想让我继承玄剑宗宗主之位。”

张天全并不意外，“师兄性格刚毅，当时你父亲走后，欲将宗主之位传给我师弟萧游，只是萧游当时在妖界，并不能及时赶回，况且玄剑宗当时也只有师兄名正言顺，这些年，他在那个位子上坐的并不安稳。”

张天全似乎又想到了某处，“他是不是还想把她那个女儿嫁给你。”

百里玄明点头：“师伯正有此意。”

张天全摇摇头，一脸嫌弃：“师兄虽然疾恶如仇，但是内心偏私，他既想将宗主之位传给你，又不想他们东峰处于下风，便出了个这么个馊主意，我要去问问他……”百里玄明拉住了张天全，道：“师叔，我想下山。”

张天全停了下来，“你想明白了？”

百里玄明拱手向张天全：“是，师叔，弟子不愿只待在这方寸之地，弟子更想要去踏遍三川九州。”

苏鸢没头没脑的走着，还在为百里玄明刚才所说的话气恼，难道仅仅因为她是玄剑宗的人，为了玄剑宗的名声，他才会关心她？原本热闹的百花山庄今日倒是清冷许多，苏鸢一路上碰到的人屈指可数，她觉得奇怪，拉住一个弟子问：“平日见你们采花制药，事情多的很，今日怎么都没看见其他人出来？”

苏鸢在百花山庄待了几日，这里的弟子都认识她，素玲见是苏鸢，便将手中的药篮放入石桌上，：“今日是女儿节，弟子们都去宛城了，只有我跟几个师姐弟留守山庄。”

苏鸢好奇：“女儿节是什么？”

素玲捂嘴笑道：“在女儿节这一日，所有未婚女子皆会佩戴一朵花，像荷花，向日葵，紫薇等等都可，若有中意男子，便把花送予男子，今日的宛城，城中灯火大放光明，亭台楼阁，宛如火树银花，宛城又属南方，这一日的花草也尤其的多，整个宛城沐浴在灯火花海中，尤其的漂亮。”

苏鸢听完只觉神往，心道昨夜去早了，今日不知是怎么的热闹场景，“听姐姐如此说，我倒要去看看。”

素玲提起药篮，“那你快去吧，过了今日，便要明年才能看到。”

苏鸢御剑飞在宛城上空，便见底下星星点点的亮光，待下了剑，落了地，才发现那些亮光便是这万家灯火，这一日家家户户门檐上都挂上了华丽明灯，整个城池灯火辉煌，就连护城河下黑沉沉的水面也被映照得如天上的星桥银河般壮观，期间女子皆佩戴花朵，又有舞龙，舞狮，唱戏，卖花的，苏鸢身在其中，竟有一瞬间的恍惚，她踏步闲走，竟觉自己被湮没在这灯火中。卖花女童手拿花篮，对着苏鸢道：“姐姐，要不要买朵花，我这都是清早摘的，新鲜的很。”

苏鸢低下头，见女童手中的花篮里都是荷花，荷花上还有水珠，想必是时时洒水，她拿了一朵荷花，闻了闻，只觉花香清新，又拿了一片荷叶，将两只一同绑在一起，她从袖中拿出一粒碎银，放在女童花篮中。女童眼睛亮的如同星星，“姐姐如此好看，今日一定会遇到有缘人。”

苏鸢也笑，“小妹妹，你怎么知道我会遇到有缘人？我可是不信这些。”

四下里都是人群，或是一男一女，或是几个女子聚在一起，苏鸢手持荷花走在其中，竟觉自己也是其中一人，间或有男子与她搭讪，她也只是冷淡拒绝。忽见前面有家成衣店，挂在外面的衣裳精致好看，那裙摆，那颜色就如同烟霞绚丽，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灰白长袍，这身男装她穿了许久，起初是觉得方便实用，今日看来却是有些黯淡了。她走进成衣店，满面含笑的老板娘一眼就看出苏鸢是女子，“姑娘，喜欢哪一件，来试试？”

苏鸢在店里边走边看，忽见前面一件绯红罗纱裙，颜色艳丽如水，流光溢彩，她一看便喜欢，回头对着老板娘说：“这个我要了。”

苏鸢去了内室将纱裙换上，穿戴好后，走了出来，老板娘看到她，顿时眼睛里露出惊叹的目光，“小娘子，这红衣可真是配你，这身段，这腰身，这通身的气质，便是说仙女下凡也是有人相信的。”

苏鸢转过头，照了照镜子，只见镜面里的人，一身红衣，肤若凝脂，一双眸子如星子一般晶莹，眼角眉梢带着淡淡的娇媚之色。老板娘也难得遇到这样美的女子，不禁叹道：“姑娘穿了我的衣裳可是我们店的福气。”

苏鸢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也觉得这一身好看，她轻笑：“还是红色好看，玄剑宗那些个人天天只穿白色，不觉得寡淡？”

苏鸢换了一身衣服，又梳了个元宝髻，头上只插了一朵荷花，再无半点装饰。街道上空是一排排的彩灯，行人络绎不绝，她漫无目的地跟着人流走动，看到好玩的便停下来。她抬眼看向前方，只见一袭白衣男子于人群中朝她慢步走来，所有的人，所有的景都成了模糊背影，她的眼中只有前面那一抹白，他逆着人群，踏着满城灯火走向她。手中的糖葫芦已经举了很久，但她只能呆呆地看向那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的百里玄明。脑中问题一个一个冒了出来……他为何会在此？他不是最不喜欢这种热闹场景？百里玄明见到苏鸢眼中亦是惊艳，他淡淡道：“今日出来，方觉人间万象。”

苏鸢回过神，“你怎么来宛城了？”

百里玄明背手边走边说：“晚间无事，出来散步。”

苏鸢跟了上去：“散步？”

她狐疑地看着百里玄明的背影，他会出来散步？不过她转念一想，“玄明，我们一起，我也散步。”

百里玄明偏头看了一眼苏鸢：“嗯。”

与百里玄明同行，苏鸢倒没了往日的活跃，竟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倒是百里玄明先开了口：“早先听闻宛城繁华，竟然不知如此繁华。”

苏鸢摆弄着衣带，道：“这世间城镇大抵都是如此吧。”

百里玄明点点头：“不知尧城如何？”

苏鸢惊讶地看向百里玄明，只是百里玄明并未看她，他的眼神落在远方的游船上，她一时不知他是何意，“尧城，那可跟宛城比不了，那里位处西北，周边都是沙漠，又是人界与妖界接壤之地，经常会发生斗乱，可不像这里这般太平无事。”

百里玄明收了目光，低下头正好看见苏鸢簪戴的荷花，荷花白色洁净，只是有些蔫了，他手指轻触花朵，只见那花朵似被浇灌，于黑发间冉冉展开，竟如同新生一般。苏鸢只觉得心怦怦跳，头上的清凉触觉也没能让她的心平静下去，她退后一步，抬首看向百里玄明：“玄明，你为什么下山？”

百里玄明收回了手，静静看向苏鸢，他也曾问自己，为何会下山？他从未见到真正的天地，他的天地只有那一片小小的雪庐。直至今日在此地与她见面，他仿佛明白心中所想，明白了那日下山时看向映月峰时，希望看到的影子是谁？原来这两年间里，她早已在他的心中落下了影子，所以才会在她离去之时惆怅不安，所以才会在与张师叔的对话中，决定下山。“为了去寻找一些东西，”百里玄明静静道，“一些我不清楚但是很重要的东西。”

百里玄明眼若碧潭般深不可见，“九州辽阔，可是这二十余年间我只能看见那白茫茫的一片白，从我下山后，所见种种，皆让我心中震荡，世人皆苦，修道之人怎可偏安一隅，我希望我的脚步可以踏及这九州的每一个地方，遇难皆济，遇妖除妖，遇魔降魔，虽我之力不济这世间万千，但愿以一人之力，令世人有所慰藉。”

百里玄明看向苏鸢，“你……可愿与我一起？”

苏鸢怔忪片刻，抬首向上望去，只见百里玄明在月下犹如世外仙人，“我自然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