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弥散着药草的浓重气味,令人感到压抑。蒋双捷仿佛已明白她要问什么,拍了拍身边席子,示意她坐下,道:“娘方才问我,我可曾与阿狸许下山盟海誓。”
唐殊咽喉一窒。多年来,她也想问这个问题,却一直告诫自己,不能开这个口。“我和阿狸,从未有过任何诺言,更不是你们大家所以为的那样。”
蒋双捷道。说真的,离京十二年,月蛮虎视眈眈,风沙、厮杀是日常,他没有闲暇为曾经的京城年华伤春悲秋。少年时,无意中听到大人议论,说太后不让阿狸嫁给自己。他那时候生气极了,难道自己就那么差劲,配不上阿狸吗?他知道阿狸是崇拜自己的,哪怕是捉弄,也带着与旁人不同的亲密味道。他也曾想过,如何想方设法争取先皇的支持,如何改变太后对自己的想法。但这场少年时短暂的幻梦,早在父亲大哥死亡的噩耗传来时,便已破灭了。他要挑起蒋家军,要报父兄血海深仇,要与二哥并肩作战,便无暇儿女情长。铜门关洞房花烛夜,他看到了阿狸送的贺礼,心头曾经伤感过,无意中打开木盒看到自己小时候挂过的荷包时,也曾经震撼过。但他很清楚,阿狸喜欢玩喜欢闹,喜欢的是那个曾经陪同她一起玩闹的少年,不是他。他更清楚,在自己身边的,究竟是何人。十二年来,阿狸在他脑海里已经渐渐淡化,偶尔听人提起,只记得她圆圆的脸庞圆圆的眼睛,有点像狸猫。蒋双捷的答案,出乎唐殊意料。那么多年了,她以为,他们之间曾经秘密许下生死不渝的诺言,原来是自己误会了。然而,下一刻,蒋双捷说的一句话又在她心海搅起了千尺浪涛。阿狸喜欢的是那个曾经陪同她一起玩闹的少年,不是他,而他的妻子,只有一个。唐殊明白了,自己是他合适的妻子,换了赐婚旁人,一样是他的妻。但这不是算旧账的时候,刀子已经架在蒋家门口,随时落下。她撇掉心中不快,开始盘算着,明日得去红叶寺一趟。蒋双捷看着唐殊眸子里的光彩黯淡下去,他明白,自己又说错话了。他明明表达得很清楚,为什么妻子会不对劲?回京未满一日,他仿佛小时候偷练枪法一样,哪哪都不对,却又不晓得究竟哪里不对。他默默缩回了原本伸出去要搂住她的手臂,不想惹她不快。也许时间再长一点,重新熟悉了,他们会找回铜门关那时的默契吧,毕竟当初在铜门关也是经过几次吵架才慢慢适应彼此的。唐殊注意到了他悄然缩回的手臂,心头五味杂陈,也不想他为难,推说要去看看药煎好没,离开了他身边。长公主阿狸不快乐。尤其听了从将军府回来的四位侍女转达杨老夫人的话语,她更加不快乐。“蒋双捷是武将,有时候来自身后的箭更危险。”
她不得不承认,杨老夫人说得有道理。自己可以仗着长公主的身份肆意妄为,蒋双捷呢?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总不能因为自己被人暗算,更何况要暗算他的那个人,手眼通天,随时可以出手。有道理的话总是令人不愉快的,她换过衣服,要骑马去吹吹风。谁知刚到宫门口,便被太后身边的锦兰嬷嬷带人拦住了,道太后有旨,长公主身子不适,这段时间还是留宫里调养的好。又是这招!自己二十四岁,不是四岁,连出宫的自由都没有了!阿狸圆眼一瞪,手中马鞭一挥,狠狠打在锦兰脚前地上,离她鞋尖不过一寸。锦兰身边一个小宫女吓得尖叫起来,立刻又跪倒在地,口称长公主饶命。锦兰却纹丝不动,仿佛马鞭要打的不是她,而是旁人。这些年,长公主与太后之间冲突不断,她每每做磨心,早习惯了。“哼,她不准我嫁这个不准我嫁那个,说到底不就想我嫁给舅舅九表弟吗?你告诉她,我偏不如她愿,再逼,我嫁给——”她眼珠子一转,道:“我嫁沈德才去!怎么说,人家都是榜眼!”
沈德才?那不是去年的榜眼老头子吗?刚爬起的小宫女吓得双腿发软,一个哆嗦,又跌倒在地。长公主要是真的嫁给了沈德才,太后非要剥了自己皮不可。锦兰自然知道阿狸说这话,也是赌气。去年榜眼沈德才年过六旬,头秃背曲,走路颤巍巍的,琼林宴上衬得状元、探花跟谪仙一般,阿狸绝对看不上这样一个老头子。可太后与长公主这对母女,性子跟饼印似的犟,好时蜜里调油,好到不能再好,闹起来那可真够闹的,若不是皇上几度周旋,只怕之前长公主真的绞了头发做姑子了。就算搬出沈德才,锦兰也不让路,若是闹起来,只怕母后又要把账算到蒋双捷头上。阿狸想起杨老夫人的告诫,好生没趣,怏怏跑回殿内,用被子把自己劈头盖脸蒙起来。行,她不是说自己身子不适吗,就不适给她看!她却万万想不到,自己一时赌气,却真的让蒋双捷坠入危险,差点丢了性命。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将军府前车声辘辘,碾破了清晨的静谧。唐殊带着丫鬟仆妇,坐着马车,直奔京郊红叶寺。还记得上回来红叶寺烧香祈祷,死也不愿意相信蒋双捷真的没了,勉强吊着最后一丝希望,何等凄惶。还记得自己和阿狸一起坐着,回忆起年少种种,阿狸很坚定地道:“未见金锁,他必定在生!你放心,他一定会回来的!”
那时候,自己感动之余,又泛着嫉妒和心酸,以为她和丈夫之间不仅有山盟海誓,还有不为人知的心意相通。这回来红叶寺,一为还愿,二为阿狸。虽然丈夫说与阿狸从未有过山盟海誓, 但阿狸多年未嫁等着他,身为长公主,能做到这份上又有几人?她要确定阿狸的真正想法,要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