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与她多年姑嫂，哪里看不出她眉眼怒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新茶也罢旧茶也罢，解渴怡情而已，我近年来也少喝了，长公主何必为这等毫末小事动气？”
“她，欺人太甚！什么贤良淑德，都是装的，装的！”
“你呀，这么多年了，还是火花性，一点就炸。”
此时光线比小佛堂明亮，照见德妃额上几道皱纹，眼下两团青影，倒像四十来岁。阿狸想到她今年未到三十，已经眉间印重，心如槁灰，哪里比得上萧皇后的雍容华贵，皇兄的意气风发，心头酸涩无比，勉强道自己新得了些小玩意，特意拿来与小嫂嫂一起分享。她拍了拍手，两名侍女上来，摆上两只白瓷盘，一只盘里是十多个指头大的小花篮，另一只盘里则是小船、小屋子之类的玩意，大约两节手指长。德妃拈起一个小花篮，发现乃是桃核镂空雕刻而成，半边花篮一只提手，篮边是各种各样的花朵，盛开的、欲开未开的、小骨朵，玲珑精巧，难为匠人巧手雕成。而另一只盘中的小玩意，仔细一看，原来是用榄核雕成的，一样的精心细致。“难为长公主了，你从哪里搜罗来的？”
“呵呵，这桃核，来自西北铜门关，这榄核，来自南廷。你再看看这雕工，厉害吧？”
阿狸摇晃着双手，又看看盘中玩意，面有得色。德妃心中一动：“难道竟是长公主亲手雕的？”
“啊，小嫂嫂难道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连这个也瞒不过你双眼？”
阿狸夸张地大笑。德妃自然晓得她是为了哄自己开心，但这么多桃核榄核雕下来，只怕指头不知挨了多少刀。自己小时候初学雕刻，一不小心，连食指都削掉了一块，至今右手食指指头还缺了一点呢。阿狸瞧出了她的担忧，连忙摇头道：“我只雕了三个，其他的都是别人刻的。小嫂嫂你放心，我虽然被关宫内，也不会为刻刀送命的。”
被她一阵插科打诨，德妃忍不住想起以前，但立刻又意识到不妥，甩掉了涌上心头的种种回忆。“恩，长公主不是小孩子了，要懂得照顾自己，免得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担心。”
“恩，小嫂嫂也要懂得照顾自己，你最近清减了许多，还望多多保重。”
德妃笑笑，不置可否。明霞宫沉寂已久，有了阿狸说说笑笑，骤然多了几分生气。德妃连续看了几颗桃核榄核，刀工圆熟，转刀自然，有些镂空连接处细如蚊脚，比自己以前所刻的相差不了多少，一时好奇心起，问那位大师是谁。“哈，你看了也觉得不错吧，这位师父岁数不大，刻东西倒下了一番功夫的，以后你见了肯定喜欢。”
喜欢。德妃心头一阵黯然。儿子没了后，她不知日夜，更无喜恶，不过苟延残喘罢了，若不是有桩心事未了，她早随儿子去了。德妃努力按下起伏的心潮，见阿狸笑意盈盈，两颊微红，不由脱口而出：“难道那是你喜欢的人？”
“咔咔——”阿狸被吓得咳嗽不止，好容易才缓过气来，依旧一脸尴尬：“不是。”
她仿佛担心德妃继续追问，急急道：“小嫂嫂，你放心，再有好的作品，我还会再送来明霞宫的。”
她一面说一面拿起边上一只桃核花篮，递过去。德妃接过一看，篮子边沿疏疏落落只刻了三朵花，两大一小，花瓣粗拙，和其他作品大不相同，明显是阿狸的手艺。“小嫂嫂，你瞧瞧，这几瓣怎么就刻得如此生硬呢？我试了又试，就是丑得要死。”
德妃看着花瓣，阿狸从旁边宫女手中捧着的盒子里拿了把刻刀，送到她手边。德妃摇了摇头，伸出右手，从盒子里挑出另外一把，倾斜刀头，挑了几刀，花瓣一瞬间一洗生硬，变得鲜活生动起来。“姜还是老的辣呀，小嫂嫂你这手艺，要说第二，可没人敢称第一了。”
阿狸大拍马屁。当年，德妃的雕刻手艺是宫中一绝，她曾经在先皇寿诞时送上亲手雕刻的一百零八罗汉桃核，让人叹为观止。德妃怎么不明白她为何走这一趟？这几年宫中人事几番新，还把自己和儿子放心上的，只有阿狸一个了。别人欢欢喜喜看龙舟谈龙舟，只有她，还记得自己的伤心事，生怕自己因为太平湖重启龙舟赛事而不妥。两人又玩了一会，一位宫女急急脚过来，跟阿狸轻声说了两句，阿狸抬起笑脸，道：“小嫂嫂，我宫中白鹦鹉不见了我，闹别扭呢，飞到树上怎么都不肯下来，我先回去哄一哄它，下回再来看你。”
德妃心知她那边宫里必然有事，也笑笑，并不挽留。不知是匆忙还是有意，装满刻刀的盒子与两只白瓷盘一起留下了。德妃握住刀子，越握越紧，手指开始渐渐颤抖，唇线也抿成平直一条。她忽然左右手交换刻刀与桃核，左手握住刻刀，下刀如飞，碎屑如雨纷纷落下，不多时，花瓣已经消失，桃核上出现了一张小小的笑脸，弯弯的眼睛，弯弯的嘴，笑得天真无邪。“淳儿！”
德妃望着右手中的桃核，不能抑制地低泣起来。明霞宫太高大了，她的哭泣飞不出宫墙，久久抓挠着宫人的心头。无人敢近。也不知哭了多久，德妃忽然起来，往宫殿右侧走去。靠近宫墙，是几棵桃树，桃花艳如红霞，曾是明霞宫最动人的风景之一。此时桃花凋谢多日，许多大大小小的毛桃因风雨落在地上，已经沤烂发臭，也无人清理。德妃踩着一颗颗烂桃子，弯着腰，从中挑选了好些相对较好的桃子，用裙裾兜着，慢慢走回殿内。“娘娘，待奴婢来吧。”
宫女要帮忙清洗桃子。“不，我自己来。”
德妃在铜盆里清洗着一颗颗桃子，剜掉它们的肉和筋，从中挑出十六个纹路较清晰的桃核，摆在桌上。有些手艺，学会了一辈子不忘的。有些伤痛，经历了一辈子也不忘的。德妃拿起刻刀，一刀又一刀，慢慢雕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