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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大地悲鸣。 尖锐鸣笛声响彻云霄, 天空蒙灰,看不出半点从前的清透。 空气中弥漫着灰烬的气味,夕阳如血, 将地平线远端染成生机灰败的暗橙色。 人声鼎沸。 “我不想死!放我走!!让我回家!!”
“求求你, 我女儿才五岁啊……” “热射病害死的人,比‘葵厄’带走的还多,也许……” “我居然觉得挺好的,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有那么多人陪我一起走。”
“近日,玉城庆林区出现一新型植物类异化种, 由二月兰变异而来, 该异化种攻击性不强……” “A11号“海洋级”台风,预计明日中午在港城入海口登陆……” “高温红色预警,明日日最高气温预计突破55度,请广大市民注意……” 悲恸的、绝望的、疯狂的、平静的……密密麻麻的人声在耳边炸开, 嘈杂如锣鼓震天, 不知过了多久,又一一逐渐远去,将原本的宁静祥和归还回来。 滴答……滴答…… 如同钟表走针, 如同水滴自屋檐滚落, 规律而轻缓, 催得人昏昏欲睡。 一道温和平稳的女声响起。 “……你会回到过去, 回到末世降临之前。”
她的声音空灵,每一个音节,都在虚空中漾出浅浅回声。 “活下去, 改变它。”
黑色铺天盖地, 以一种温柔而不容抗拒的姿态, 沉甸甸地压下来。 她不再说话,但黎星川仿佛听到了她的未竟之音。 ——黎星川,这是只有你能做到的事。 - 宿舍阳台门漏了道缝,浅绿色窗帘被风吹起。 黎星川睁开眼睛,额角一阵猛烈抽疼,下意识倒抽一口气。 恍然间,巨大的晕眩感绞着神经。 他扶着床边铁护栏,做了几次深呼吸,努力让自己不要当场干呕。 黎星川平复几秒钟,看到熟悉的被子和窗帘,一时之间分不清这里是幻觉还是现实。 他理所当然地产生一个闪念:“我经历过末世,现在重生了。”
几乎是瞬间,黎星川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什么末世?什么重生? 他掐了一下大腿,力道没留情面,当场痛到他忍不住“嘶”了一声,混沌神经也重新因疼痛变得清明。 宿舍里两盏白炽灯,靠近他这边的关掉了,另一盏是亮着的,这是李玄知的习惯。再往床下一看,李玄知正好整以暇地欣赏女主播,屏幕上的年轻女孩穿得粉粉嫩嫩,打扮甜美。 黎星川试探着开口:“李玄知?”
李玄知摁暂停,转头,疑惑地看向他。 黎星川:“呃……今天星期几?”
李玄知:“周四。”
黎星川问完才感觉自己有点傻,手机不就压在枕头底下?他甚至没意识到这点,好像很久没用手机了。 于是胡乱点点头,摸出手机,确认了一下今天的日期:1月27日,周四。 今天不应该是2月19日吗? ……不对,确实是1月27日。 这代表着,距离末世还有三天。 1月30日的晚上,也就是1月31日的凌晨,将会有一场陨石雨袭击地球。 陨石雨直接造成的损失不算严重,建筑物坍塌,几起火灾,人员多轻伤。但它带来了两样致命的东西:死亡率极高的疫病、动植物变异。 祸不单行,陨石雨降临之后,天气也开始异常,高温连绵不休,土地的生机逐渐被剥夺。 黎星川眼前出现了那些画面,满目疮痍的城市、干涸的黄色河床,他似乎亲自用脚步丈量过,落到意识里是如此的清晰,令人心生哀痛。 陨石雨带来的疫病被取名为“葵厄”,患者的皮肤会变成土黄色,四肢出现交错的浅黑纹路。葵厄的高死亡率并没有降低它的传染性,每天都有无数人中招,无数人经受折磨。 各地政府的战时储备仓库纷纷开放,每座城市都建立起了多处物资领取点和临时避难所,物资供应并不窘迫。 真正稀缺的,是药物和疫苗。 在这样的局面下,人祸比天灾要命。 为了一盒药大打出手,甚至闹出人命;生怕物资供应中断,青壮年成群结队抢劫弱小……光是想起那些场面,便血气上涌,恨得咬牙切齿。 空灵的女声,再度于耳边响起。 【你会回到过去,回到末世降临之前。】 【活下去,改变它。】 黎星川晃了晃脑袋。 ……怎么回事? 记忆错乱了? 他似乎被植入了不属于他的记忆,令他此时真切地认为自己已经经历过一遭末世,从2月19日重生回了1月27日。 黎星川向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但脑海中的画面太鲜明太刺目,不由得一阵后怕。 昨天1月26日,期末考最后一门考马哲,考完后,下午4点去文艺部轰趴,跟着大家胡闹通宵。 通宵的后果是他一觉睡到了下午一点半,现在是1月27日13点37分。 肚子有点饿。 黎星川洗漱完毕,换好衣服鞋子出门。 这个点食堂已经停止供应饭菜了,他得去后街吃饭。 走在路上,随着前行,越来越多的画面从眼前闪过。 后街西边临河,河边载着一排整整齐齐的柳树。陨石雨过后,这些柳树变成了“异化种”,疯狂抽条,藤条像是疯长的头发,朝着四面八方蔓延。 藤条爬过土地,水蛇般蜿蜒前进,人们吓得纷纷躲避,但它们并不会袭击人,只会毫无止境地生长。 ……除去黎星川这个倒霉蛋。 藤条像是能够闻到他的气味,追着他跑,想要夺走他的性命一般疯长。被它追赶,黎星川只有不断奔跑,直到把它甩掉——但他后来发现不是甩掉,而是藤条自己突然之间暂停,慢吞吞收回去的,像是挨了打抽回手,说不出的委屈。 此时,走在后街河边的黎星川打了个冷战。 难道他真的经历过这些? 他努力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去了平时经常光顾的云吞店,一反常态,狼吞虎咽地囫囵了一整碗,仿佛好久没吃到那么正常的食物似的,根本停不下来。 好不容易把那些画面抛到脑后,等他再次出门看到后街那条河,又有了新的幻觉。 “异化种”毫无疑问包括鱼类,水情危机四伏,河里很难看到正常的鱼。 一条条的,都是几百斤重的漆黑巨鲶。 认知中本该小臂长短的鱼,异化之后达到一米五以上的长度,恐怖谷效应瞬间达到顶峰,光是偶然瞥到它们滑腻的身影便忍不住反胃。 黎星川幻视自己路过河边,桥下的异化巨鲶们疯狂跃动,如同争抢食物般挤挨。 它们身上的臭味近似鱼腥与机油混杂,把他恶心得直皱眉。 就这样,他恍惚了一路,忍不住开始认真怀疑自己重生了。 黎星川飞速默念了几遍核心价值观,心想,怎么可能呢? 他可以接受陨石雨、地球末日、动植物变异、瘟疫传播,毕竟陨石很可能会带来放射性物质和病毒,可“重生”……这一点也不唯物啊?这是梦里才会发生的事情吧? 大概是昨晚做的梦太真了,导致精神不稳定。 脑海中关于末世的部分,其实不甚清晰,都是被剪碎的、七零八落的片段。 他能凭借这些建立起一个大致的末日雏形,更多的就无从深思了,一旦深究就头疼。有一部分内容,像是被人刻意埋藏起来,阻止他发现。 黎星川整个人都很割裂。 不过,1.27-1.29这末世前的三天,他倒是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时值春运,票特别难抢,他在学校宿舍赖着,1.28号晚上幸运的抢到了2.1日退补的高铁票。 说回今天,1.27中午去吃了云吞,就像他刚刚做的那样。 记忆中,出门时宿舍只有李玄知与他两人,回去之后单白也在,由于忘记带钥匙,是单白给他开的门。 黎星川走到宿舍楼下,上楼。 站到门前,他发现自己忘记带钥匙了。两件羽绒外套款式太像,不小心穿错,穿成了另一件兜里没钥匙的。 ……和印象里一模一样。 黎星川莫名警觉起来。 “笃、笃。”
敲了两下门。 门内传来欢快的应答。 “——来啦!马上!”
开门的人,是—— 单白。 黎星川呼吸莫名停滞了一瞬。 接下来,对方会说“吃K记不?我抢到优惠券,买了很多。”
……之类的话。
单白开完门就往回走,两步跨至自己的座位上,撕扯纸袋的声音窸窣窸窣。 “外卖刚到你就回来了。”单白自然地说,“吃K记不?我抢到一张50块钱的优惠券,点了一个全家桶和一个单人餐……”
——【你会回到过去,回到末世降临之前。】 ——【活下去,改变它。】 “她”又说了一次。 “……怎么了你,不用那么激动吧?hello?hello?黎星川你咋啦?你还好不?嗷嗷嗷嗷啊啊啊好痛别掐我肩膀!!!”单白扑腾起来,像只受惊的小鸡仔,骂骂咧咧道:“你有病啊!”
黎星川这才如梦初醒,嘴唇嗫嚅:“……不好意思。”
单白按着肩膀嘀咕了几句,见他脸色难看,问道:“你怎么了?”
黎星川:“……我……” 说不出口。 “我好像是从末世重生回来的。”
——这种话,会有人相信吗?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黎星川脑袋快爆炸了,头痛欲裂,往后退了两步,背靠门框,单手捂住眼睛。 “……我可能精神有点问题。”他喃喃地说,“其实,我……我今天,重生了?”
单白抽了抽嘴角,即刻回答:“你确实精神有点问题。”
接着贴心地递来一副一次性手套,“吃点原味鸡调理一下不?”
黎星川:“刚吃过饭,不吃了。”
单白自个套上塑料手套,说:“行吧,那你是受什么刺激了呢,说出来让我乐乐。”
挨对方嘲讽,黎星川决定先不提“末日重生”,省得被当成弱智,他要说得朦胧点。 “我今天幻视了一些很奇怪的画面。”
他说,“比如河里的鱼突然变成几百斤的巨鲶,黏腻湿滑的一大条;柳树那柳条发疯一样乱涨,铺的满地都是,网一样。”
本以为两位室友会附和说笑,但单白的表情瞬间变正经,送到嘴边的原味鸡反手丢回桶里,连李玄知都看了过来。 “——在哪里?细说。”
两人表现出的重视态度让黎星川很受用,可他们如此整齐划一的专注,令他感受到一丝不寻常。 “……你们看到过吗?”
黎星川问,“还是说你们也产生了类似的幻觉。”
“害,没有,哪能啊,我一普普通通灵异爱好者。”
单白迅速啃了口炸鸡掩饰异样,嘀嘀咕咕道,“就爱听这种故事!多说点。”
黎星川于是接着说了。 他说一句,单白就否认一句。 黎星川:“我看到的那种鱼,是被陨石射线污染的变异品种,外形像欧洲巨鲶,奇臭无比……” 单白:“你说得对,实际上上国内也有不少巨型鱼种,比如说巨型鲟鱼,体长能有两三米,六七百斤,如果坐船看到就跟水怪似的,贼恐怖,也挺臭的;一个是鱼臭,一个是水污染,很常见。”
黎星川:“我看到的那种柳条,就像恐怖片里贞子的头发,会变长,追着你……” 单白:“噢,可能恐怖片就是你的素材吧,毕竟梦境是对现实的加工,还挺有意思。”
黎星川无语:“你真的是灵异爱好者吗?你是喜欢打击灵异吧。”
单白嘴贫:“灵异是爱好,唯物是生活。目前的科学探索度有限,科学暂时解释不了的就被归类为灵异咯!”
后半句话,黎星川是认同的,他一直这么认为。 他接着说下去:“其实,我看到这些,是因为……呃……我梦里吧,梦里世界末日了,像动植物变异这些都是陨石雨导致的,还有瘟疫。从早上开始,我一直感觉我是不是重生了,进门之前,其实我知道你买了K记,还知道你买多了。”
单白和李玄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这番话,如果由别人说出来,大概会当成精神不正常的证明。但两人都是超能力拥有者,知道“天灾’有多么邪门。 几十年来,“先知”的预言一直是整个组织的定海神针,“先知”偶尔能够看见未来的浮光掠影。 好消息是他从未出过错,藉由他的预言,组织及时行动,规避了好几次大型超能力灾难。 坏消息是,他曾说过:“‘天灾’会给世界带来毁灭……尚有一线生机。”
他们认为黎星川可能是先知口中的“生机”。 在发现黎星川疑似超能力免疫之后,他们策划过几起针对他的试探。 比如让组织成员“变色龙”站在校门口保安亭边上,“变色龙”的超能力是让自己和环境融为一体,来往的学生们根本注意不到他,只有黎星川路过的时候惊讶地看了好几眼……因为“变色龙”是个180的胡子糙汉,穿了超短裙,腿毛比超短裙的褶还密集。 回来以后黎星川嘻嘻哈哈的说:“今天校门口有个女装大佬,你们看到了不?”
也有一些超能力免疫失败的情况,比如“堆骰子塔哪怕堆再高也不会倒”这种没什么用的能力,黎星川亲眼目睹时,它依然存在着。 因此,他们初步认定,黎星川的能力作用条件是“在黎星川面前,他认为不该存在的超能力一律失效”。 单白给它起了个接地气的名字:【真的吗?我不信。】 由于【真的吗?我不信】发动条件十分主观,他们若想用黎星川的能力为组织带来一些便利,就要帮他坚定唯物主义的道心。 所以,当黎星川谈到“末日”的此刻,单白和李玄知内心是有几分忐忑的,可他们必须否认。 毕竟他们目前只能看到黎星川的“真的吗?我不信”,如果反过来,他相信的事情也会成真,那可太不妙了。 两人试尽浑身解数给黎星川洗脑。 李玄知:“这可能是你潜意识中的……弗洛伊德有这么一个理论……所以……” 单白:“世界末日,你重生了?你以为这是游戏吗!突然觉得眼下的事情好像曾经经历过,谁都有这种错觉……呃这个好像有个学名……叫那个,呃……” 李玄知:“海马效应,也称既视感。你昨天和朋友轰趴通宵,太累了,人在疲惫和压力大的状态下很容易出现这种错觉。”
“……啊、这。”
黎星川说,“你们说的有道理。”
被俩室友一通说,他也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大惊小怪。 但那种感觉,真的太强烈了,他是如此清晰的明白末日将要发生,而他是从未来归来的,无法忽视,如同冥冥中有一位神明下达了神谕。 神明? 黎星川自嘲地笑了笑。 骗人的玩意儿。 如果所谓“玄学”真的存在,他应该变成黎淑惠口中“成绩奇差初中退学的社会渣滓”,克死父母,每天混日子。 可他非但没有初中退学,还考上了玉大,黎淑惠和郑远也活得好好的——这落到玄学上,就变成了“修心改命”,既然命可以被轻易改变的,玄学测命还有什么意义?玄学又有什么用? 事情往好处发展了,是神明显灵;往坏处发展,是自己修行不足。 怎么样都能找补。 他不信。 在很多年前,黎星川全心全意信任菩萨的那一天,菩萨并没有保佑他。 - 黎淑惠和郑远离婚的那年,黎星川一度认为自己会被她杀掉,把“遗物”托付给了季望澄。 不久后,他的生活终于迎来转机。 先前由于工作调动,外婆和外公一直在外地,那年二老退休,搬回玉城旧居。 黎淑惠惯会做表面文章,每年过年带着黎星川上门吃饭的时候,他们发现不了异常,黎星川也不敢告状;她和父母的关系很淡,联络仅限于一年一次的年夜饭,此外只是电话,还都是黎星川接的。 外婆和外公回到玉城,没多久就发现不对劲,把黎星川从黎淑惠那里接了回来。 又生怕他被虐待出心理问题,特意到学校请上三四天假,带着他去医院检查了一遭。 黎星川和外婆外公天然的亲近,新家离季家有一段距离,他想打电话告知季望澄这个好消息。但太久不住,家里的电话欠费,无法呼出,只好暂时作罢。 正是那几日,郑远和黎淑惠的离婚手续办下来了,郑远特意来见黎星川一面。 作为父亲,他同样是失格的,他知道黎淑惠如何对待黎星川,却丝毫没有履行应尽的责任;同时又想通过一些小恩小惠收买儿子,树立起自己慈父的形象,为自己日后多备一条后路。 黎星川年幼时看不懂他的虚伪,尚存几分信赖和期待。 他说“闪闪,爸爸明天还来看你”,又给外婆外公留下了自己的联系电话,并告诉他们自己住在哪个小区,佯装关切地说,有困难一定要找他。 黎星川相信了,不过第二天,爸爸没有;第三天,也没有来。 大人的谈话,他就在边上听着,恰好知道爸爸住的小区要坐哪一路公交去。 小孩子的奇思妙想总在一瞬间,第四天,他决定亲自去找爸爸。 他给家里留下一张字条:【我去找爸爸了,晚饭之前会回来】 外婆外公看到字条,吓坏了。 并不完全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全,而是这几年过去,郑远已经再婚了,二婚妻子有孕。 但黎星川不知道。 外婆和外公即刻出门,往不同的方向找。 不多时,外婆在公交车站把黎星川连哄带骗地带了回来。 “你爸爸去外地出差了,要很久才回来,下个月再去找他好伐?”
但好几个小时过去,外公没有回家。 等到外婆烧晚饭的时候,门终于被敲响了,她淋湿的手往围裙上抹了抹,嘟囔道“糟老头子去哪里鬼混了?”
,开门时刚想责骂两句,却发现来的是物业的人。
对方带来一道噩耗。 外公的身体一直都不好,也正因此提前两年退了休。也许是走得太急,也许是摔了一跤,他突然昏倒在绿化带边上,路过的人犹犹豫豫地拨打120。 外婆去了医院,没有带黎星川。她说闪闪,没事的,外公很厉害,你先吃饭,我们晚点就回家。 可黎星川从物业口中拼凑出了一个令他不安的消息。 他在家里焦虑地走来走去,忽然窥见放在小房间里的观音像。外婆信观音,每天都会虔诚地拜一拜。 他学着外婆的样子,点燃几炷香,十分虔诚地磕头,恳求菩萨保佑外公平平安安。 就这么跪了一晚上,虔诚至极,直至双腿麻木到失去直觉。 凌晨,外婆披着夜色回来。 黎星川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过去。 而她孑然一身,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她轻轻抬手,用枯瘦的胳膊抱住孙子。 外婆片字未提外公为找他才出门的事,只是说,闪闪啊,外公他的时候到了,先去天上享福了。 理解这件事需要一些成本,黎星川愣神好一会儿,动作凝滞。 片刻后,他忍不住嚎啕大哭,泪眼朦胧中转过头,那座观音像慈眉善目,悲悯地俯视众生。 他从此不信神佛。 - 外公去世的第三天,黎星川罹患当时肆虐的流感,症状相当严重,痊愈后又观察了几天,在医院耗了不少日子。 等他身体康复回到学校,不知不觉过去快一个月,生活终于重回正轨。 当天晚上,他给许久未联络的季望澄打电话,却从新保姆口中得知一件事——他出车祸了。 - 那时候,时间为什么过那么快呢? 黎星川叹气。 转念一想,他已经和季望澄冷战快两个月了。 这么说可能太肉麻,可他确实——有点想念季望澄。 想和他一起打游戏,就算对方完全不会玩。 哪怕只是说两句话也好。 - 宿舍。 单白调整着手中的杆状设备,外形接近Go Pro,手柄上接着一个摄像头般的黑盒。 五分钟后,李玄知转过头,投来一道询问的目光,单白对他比了个“OK”。 他们必须要向上级反应黎星川说的“末日”之事。这个外形仿Go Pro的玩意功能很多,其中一个就是协助全息投影会议。 开机。 “滴——” 摄像头的绿光闪动三次,光束冲破空气,编织出了一名女性的影子。她穿着浅色的职业套装,容貌美丽动人,气质干练而不近人情。 单白不由自主坐直了,老老实实地喊道:“孟姐。”这是他和李玄知的直属上司,孟姣。 李玄知把黎星川方才说的内容,完完整整地同她汇报了一遍:“……现在需要我们采取什么行动吗?”
尽管李玄知之前说“无法强制‘天灾’休眠”,但他们确实有一些手段,能够短暂地制衡‘天灾’,限制对方行动……差不多30天。30天,已经是组织的极限。 黎星川方才也被他们套出日期,陨石雨在1月30号降临,留给他们仔细考虑的时间不多了。 孟姣沉吟半秒,拍板道:“不急,别轻举妄动,我去联系先知,随时保持联络。”
单白并不知道组织还留有后手,稍显惴惴地问:“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吗?……之前他是为什么会同意休眠一整年呢?”
孟姣语气平稳地回答:“因为睡眠是‘天灾’积攒能量、自我进化的方式。”
“‘天灾’会同意组织的要求,一部分原因是形势所迫。在他成年,或者说,成长到拥有足够的力量之前,我们无法消灭他,他同样无法根除我们。”
单白心里咯噔一声,弱弱地说:“那……那现在是拿他没办法了吗?”
孟姣想笑,懒得正经回答这小屁孩,略一挑眉,逗他:“这不是,还有黎星川么?”
单白震惊:“什么!”
真要押宝吗? “他难道能因为拒绝相信世界末日就逆转末世吗?!”
- 单白说错了。 黎星川非但没有拒绝相信,此刻又一次陷入了对“世界马上就要末日”、“我们世界好像真的要完蛋了”的深刻怀疑中。 宿舍楼下小卖部九点关门,他没踩上点,只好绕路去学校综合超市,那里会开到11点。 而去综合超市要途径篮球场。 走到篮球场之前,黎星川漫不经心地想,他似乎会在这遇到罗颂,并被对方邀请加入球局。 半分钟后,只听罗颂远远喊了一声:“哎呦!闪哥?来打球不?”
黎星川那颗经过室友两人长达近一小时的联手洗脑、刚落到实地的心,又悬了起来。 他胆战心惊地想:“啊?你可千万别叫我帮忙带尖叫啊。”
黎星川:“不了,这么晚了,打啥球啊。”
罗颂:“那你去哪啊?大晚上的。”
黎星川:“去超市。”
罗颂:“奥,给我带瓶尖叫呗。”
黎星川:“…………” 黎星川麻木了,全靠肢体记忆,支撑着自己继续往前走,走进超市大门之前,他绝望地想:“不会尖叫只剩下最难喝的红色口味吧?”
一看,货架空荡荡,红色尖叫在人间。 黎星川第一次体会到“眼前一黑”的感觉。 他买了瓶别的饮料,飞速跑回篮球场,把饮料递给罗颂,并且叮嘱他:“这几天屯点吃的喝的药品放在寝室,待在学校里,千万千万不要乱跑。”
——玉大本身就是一个比较大型的临时避难所和物资点。
嘱咐完,黎星川头也不回地朝着校门口一路狂奔。 春运高峰,他前些天都抢不到去容城的票,现在更别说了。 不过,根据他稀薄的记忆,外婆和小姨在容城过得不错,由于外婆系烈士子女、是老人,小姨在他家户口本上,她们会受到额外的照顾,而小姨那能把汽车抬起来的天生怪力,确实能一个顶十个,有她在,黎星川是不太担心她们受欺负的——晚点再去与家人会和。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季!望!澄! 季望澄在末世的存在感,约等于0。黎星川记得他特意去他家找过几次,对方都不在,也不知道是去哪,只能寄希望于是他家派人把他接走了。 黎星川一边跑,一边给小姨打电话,一通忽悠她囤干粮囤水,对方口头答应,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他决定直接给她们下单物资。 上一次去季望澄家,是两个月前。 大半夜的,门牌号都看不清,由于拥有在“末世”时几次上门找人的经历,黎星川相当顺利地找到了季望澄的新居,37号。 院门是半掩的,可以直接推开。 黎星川深呼吸几口,平复心率,明明赶来的时候毫不犹豫,却在此刻变得踌躇。 近两个月的疏离,实在不能不多想,他正在干什么?会不会已经休息了?会不会索性不开门呢?是不是回家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像麦芽糖一样把他的手指糊住,动弹不得。 黎星川抬起手,糖丝般扯不断的思绪也跟着牵动。 他敲响了季望澄家的大门。 “笃、笃——” 接着是等待。 很快,只听智能锁“滴嘟”一声,门开了,光线涌进黎星川的眼睛里。 逆着光的角度,乍一眼,季望澄的面容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像是覆盖于极点的冰川,只觉得冷峻而遥远。 对方比他高一小截,影子投落下来,压迫感不言而喻,暖黄光线为他编织的柔和尽数沦为幻影。 季望澄垂着眼,下颌弧线清冽。 是他先开口的:“闪闪。”其实他的状态很微妙,像是正在睡觉、或正在做一件很专注的事情却忽然被打断,眉宇间带着点郁气。见到黎星川时,那点阴郁而狂躁的情绪便藏匿得干干净净。 黎星川沉默几秒,来的路上,他没想太多,只觉得必须要告诉季望澄这件事,等真到了对方面前,开口变得困难……要怎么说,季望澄才愿意配合呢? 他决定先给这两个月一个交代,果断低头:“……对不起,我们不要冷战了。”
接着,用非常诚恳的语气,硬着头皮说,“其实,你可能不信,末世马上就要来了……”
所有梦到过的片段,他整合了起来,一股脑地倒给季望澄。 面对别人,黎星川大概还要想一些能让这件事听起来合理化的托辞,巧立名目,连哄带骗;但对上季望澄,他只要实话实说就好,他会相信的。 像季望澄这种体弱而不善交际的人,没有他,一个人要怎么在末世活下来? 在他陈述的过程中,季望澄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审视着他。 半晌,他才问:“你是认真的?”黎星川疯狂点头,又觉得自己这样太不正经,转为一脸严肃地正经点头。 季望澄:“为什么不去找你女朋友?”
黎星川:“???”
他什么时候有女朋友? 脸上的迷惑已经出卖了他的全部情绪。 黎星川:“我怎么都不知道我有女朋友呢?”
季望澄硬邦邦地说:“我看到了,朋友圈。”
黎星川当场打开手机,坦荡地给他看,质问道:“什么朋友圈?”
季望澄点开那条评论都是“99”的合照。 黎星川:“…………” 黎星川实在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你在想什么啊?他们开玩笑的。”
接着,他翻到几个同学的朋友圈,为他展示大家的整活盛况。 季望澄顿时愣住了,像是一只瞪圆眼睛的大猫,连耳朵尖尖都不敢置信地竖起来。 不过,他几乎瞬间就恢复了平时冷漠且拒人千里的态度,微微偏头,把手机递回去,衣领处的勾线随着动作压下,手腕骨感而清瘦。 季望澄:“你喜欢过她。”
甚至补充了个词,“她是你‘初恋’。”
黎星川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是来找季望澄和他一起逃命的,结果对方竟然一门心思纠结他早就忘到八辈子之前的欧若瑶。 说实话,如果季望澄不提,他都想不起来有这么号人——同个部门的大学同学,以前恰好是初中同学,名义上的“初恋”……优先级太低了。 黎星川反驳:“初恋个鬼,那时候我才几岁,我能懂事吗?”
他好像有点理解季望澄为什么非得在欧若瑶身上纠结了,也许是害怕她会夺走他的注意力,他的朋友地位一落千丈? 可她实在是个和他们没什么关系的人,被卷入两个人的友情有点无辜。 黎星川回忆了一番自己的初中生活,乏善可陈的日子其实没什么值得咀嚼品味的东西,他搜刮回忆,终于想起来一些关于欧若瑶的事。 大家都说,欧若瑶有一种魔鬼般的魅力,一旦出现在人群中,便会成为视线的中心。 没有人能不喜欢她,除非TA根本没有亲眼见过她。 但其实黎星川第一次看到她,是没太大感受的,只觉那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身边的男生鬼哭狼嚎表情挤成抽象画,比她要吸睛多了。 不过后来是为什么会对她产生朦胧好感呢? 因为她的美丽外表吗? 因为全校男生都喜欢他,所以跟风吗? 因为她说话声音甜、笑起来更温柔,符合青春期男生对梦中情人的想象吗? 还是因为她成绩优秀,成绩好到能够被首都的高中录取,轻松去到一个他一直向往的方向呢? 都不是。 其实事情发生在很平常的一天。 天空下着濛濛细雨,黎星川忘带数学作业,在周六回了趟学校,结果意外在观景池边见到了欧若瑶。 她撑着一把木柄黑伞,低头看着观景池里的小鱼。感受到他的视线,有些紧张地往后退了一步——因为她今天穿的衣服很邋遢,有点尴尬——不过黎星川完全没注意到。 木柄黑伞,给小鱼撑伞的人,看到他的瞬间想要逃避,既视感很强。这一幕忽然勾起了他的情绪,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初次见面时季望澄惊讶的眼睛,嘴角上扬。 他莫名笑了,破天荒的,突然觉得这女孩有些可爱。 实在没头没尾。 - “反正,都已经是陈年旧事了。”
黎星川再次强调,越说越觉得无语,颇为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我要是真喜欢她,我现在就该去找她,让她跟我一起走,而不是眼巴巴地跑三公里过来找你——你想什么呢?!”
季望澄动作顿上半秒,终于理解了他前来的意义,抬起双眸,琥珀色的眼珠像是一块凝固的蜜糖。 他说:“……你喜欢我?”
黎星川:“……”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