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角的迎春花开了有些时日了,绽放得密集拥挤。伴着好几日的雨水,不仅没蔫儿反倒更加灿烂。雨水暂止,颗颗晶莹剔透的水滴置于瓣上像是挂在少女指尖。微风拂动抖落入地,绽放出另一种水花。周之安往暖炉里添了块干燥的木柴,将窗户的缝隙拉大些利于通风,末了又担心床榻上沉睡的女人染上风寒,继而将被褥掖紧了些。黎简已经昏睡一天了。卿知暮不闻不问,周之安倒是分外担心。他知晓此刻面对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人没有金刚不坏之身,更何况眼前的女人一副病怏怏的样子。黎简生得的确好看,她不似这个年龄段常见的小巧可爱,也不似香儿那般妩媚动人。她的五官细看起来过于精致乃至让人觉得有攻击性,组合起来却如此和谐。周之安还记得那天夜里第一次见到倒在地上被雨浸湿的黎简,一张脏兮兮的脸上弥漫着死气沉沉,绝望中有着不甘,那快咬出血的嘴唇像是在宣告全世界她有多能隐忍。而此时闭上双眸的黎简乖得像只熟睡的奶猫,平静、慵懒,温柔。如果当初有一个女儿,会不会也像黎简这般讨人喜爱?周之安想到这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他伸出一根指头触上了黎简的脸颊,一点温热沾上了冰冷的指尖。人的温度。周之安缩回手指,握紧了拳头。一双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抖动,挣扎了好一会儿,黎简才缓缓地睁开了双眼。那眼中起初是惊讶,慢慢被释然取代,到了后来又是令人不解的空洞。她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可干涩的嗓子因为想努力发声被扯得生疼,最终只蹦出几声短促沙哑的咳嗽。周之安连忙端来一杯热茶递给慢慢坐起身来的黎简。黎简望着周之安,缓缓扬起嘴角似乎在表达着感谢,然后接过茶杯小口地吞咽起来。“你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
周之安不自然地笑了笑。“少爷说过,到了这里就不会痛苦了。”
他心里有些乱,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向面前的人解释这发生的一切,对于一个活生生的人来说,一切都如同天方夜谭。况且,他不太喜欢被人一直盯着看。面前的女孩儿先是带着疑惑将房间打量了一遍,然后问出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问题。“他是不是有办法将那个东西从我身体中取出来?”
黎简充满期待地望向一脸为难的周之安。渐渐地,眼中的希望熄灭了,只剩下一声不知所谓的轻笑。“不能?对么?”
“不能,它只有在闭店之时自行从你身体里脱离。”
不知何时,卿知暮悄无声息地倚在门边,垂着双臂面无表情地望着房中的一切,仿佛这一切都与之毫不相关,唯有眼中时不时闪过的忧虑表明着他似在掩饰着些什么。“它会寄居在你的身体里,待你死后,又会换另一个宿主。如果你回到以前的世界,就会像被藤蔓缠绕的树干,慢慢被吸干,最终枯竭而亡。只有留下来才可以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就算是离开也不能超过一日,否则那些痛苦又会再次攻击你。”
“可是香儿……”黎简分明记得梦中的香儿离开南山书屋的时间是那么得久,久到等同于她黎简的一生。刚生出这样的疑惑又觉得自己愚笨,因为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是一条鲜活的生命,香儿则不是。于是她紧盯着卿知暮的双眼问道:“为什么香儿会选择我?就算你不原谅她,就算她宁愿将其过渡到别人身上,都不愿真正放下芥蒂交还与你,可为什么是我?”
“看来锁灵将她的记忆也剥离了。”
卿知暮不禁皱起了眉头。“她没有选择你,她只是在最后一刻碰巧遇见了你。”
“原来只是我命不好。”
黎简说着说着竟笑出了声,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是真觉得好笑还是自嘲。倒霉事遇见的并不少,只不过这次浓度过高,让她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就像是出门没看黄历,赶巧遇上一起无差别杀人,临死时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自己,连理都没地儿说,唯有叹一句:过于不幸。“距闭店不过五十载,摆在你面前的是两条路。”
卿知暮像是一本晦涩的书,翻开只见上边满满当当的都是文字,冷冰、无法修改。“一、离开这里,你最多还有一个月的寿命。二、留在这里,活下去。不过我没法给予你永恒的生命,你依旧会经历生老病死。与此同时,你的存在会在原有的世界中被抹去。”
“这么多年……白费了……”黎简有些哭笑不得。不解、痛苦、逃离,短暂的自由,最终在此时一切的一切都化作了泡影。如果当初能预见今日,那么也懒得去努力了,反正一切都注定好了。她不禁自问:“我又在努力个什么?”
末了,黎简对上卿知暮毫无波澜的眸子,苦笑。“我要留下,我不想死。”
卿知暮冷笑一声。“不过五十载……”黎简的脑中还是关于香儿的记忆,可眼前的人在她看来过于冷漠,甚至是无情了。那些微不足道的自尊心此时野蛮生长,占据了她的内心。“你是不是觉得人类渺小又可笑?”
“是和不是。”
卿知暮根本不在意对方脸上的不满。“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不渺小么?但是我不会觉得它们可笑。”
他是在同情我。黎简耷拉着脑袋,如果对方言语中充满着讽刺,她或许还会好受些。当身体被他人的同情心包裹的时候,自尊心的盔甲应声裂开,顿时碎成一片片细细的渣滓。周之安目送卿知暮离去,拿过见底的茶杯重新满上一杯热茶递给了黎简。“你不该这般同少爷说话,他不是什么坏人。”
他提起身边鼓囊囊的布袋放在黎简的床边。“我将你的衣物拿了回来。待会儿你可以将身上的换下,隔壁有水池可以清洗。”
黎简低头望向一身脏兮兮,还是那套睡衣,上边的污渍像是绽放的丑陋之花,细嗅之下还有着恶臭。“你早知道我会选择留下是吗?也对,谁会想死呢?”
她将茶杯搁在床头扬起了嘴角。“其实也不错,现在我终于可以只作为黎简活下去了。无论活得好或坏,都不会比之前差吧。”
她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我从不相信这个世界是充满阳光的,对我来说,总是有着很多苦痛。但我也不认为这个世界全是灰暗,因为有光才能让我发现隐藏着的阴暗角落。”
末了,她抬眼望向一脸若有所思的周之安。“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周之安回过神来,对先前黎简的一番话他细细琢磨过,竟似懂非懂。“周之安。这是少爷给我的名字。”
“起居无时,惟适之安。”
黎简会心一笑。“我叫黎简,简简单单。是……父母给我的名字。”
周之安又一次语塞。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面对的不是黎简,而是卿知暮。他们仿佛是一类人,感情内敛不外放,明明是带着笑意,却总让你觉得那笑容只是伪装的假面。当你好奇心爆棚想去一探究竟的时候,却发现面对的是一扇紧闭的铁门,未经主人同意根本没有办法打开它。这样不会累吗?还是久而久之已经习以为常了?突然间他很想见老钟,那老头什么情绪都直观地写在脸上,相处起来没有那么累。“我以为你会……”周之安别过头看向窗外。“以为你会大吵大闹,以为我们只是在恶作剧。”
黎简捧着温暖的茶杯,低头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我习惯了逆来顺受。”
………………夜幕降临,恢复力气的黎简走出南山书屋,这才发现距离出租屋并不远,不过一条街的距离,只是从前从未发现巷尾有间铺子。走在充满烟火气的街道,途中经过打工的餐馆,同事在里边忙得热火朝天,老板坐在柜台后叼着烟刷着手机,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站在店门口的黎简,见其没有进来用餐的意思,纷纷收回目光继续着手中的事。黎简迈开步子继续走着,在出租屋下刚巧遇见了和男朋友吻别的室友,他们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发现驻足观看的黎简,两人倒有些不好意思,匆匆作别。黎简笑了笑,室友也笑了笑,最终分道扬镳。原来自己真的被抹去了……不过没什么大不了,就像是回到了很早以前互不相识的状态。黎简觉得作为陌生人的室友一点也不虚荣,很是乖巧可爱。特别是今晚对方身上那件简简单单的淡蓝色外套,比以往招摇的打扮更加可人。她终于接受了自己被抹去的事实,不再想要前进,只是回身朝南山书屋的方向慢悠悠地走着。那父母呢?现在他们的生命中已经没有一个女儿的存在,他们与独生子一定过得格外开心吧?黎简吸了吸鼻子,觉得倒春寒让自己染上了感冒,于是裹紧了衣领。走入巷子,深处就是以后生活的地方了,她却迟迟迈不开步子。回头望向巷口的光亮,那是夜间营业的烧烤大排档的白炽灯。不过十几米的距离,却是那么遥不可及。眼前的光亮突然模糊了起来,黎简咬住微微颤抖的下唇面朝斑驳的围墙蹲了下来。她将脑袋抵在墙面上,额头触及到一株从缝隙中生出的不知名植物,湿润柔软,将光滑的皮肤与粗糙的墙面分隔开来。好不甘心……黎简捏紧拳头狠狠地砸向墙面,那些疼痛并没有转移注意力,反而和心中的伤痛合二为一,对她发起了强攻。她抱起双膝咬紧嘴唇抽泣了起来。好不甘心呐!“少爷,她在外边。”
周之安沏好一壶热气腾腾的茶,偷偷瞥了眼坐在油灯旁捧着书本的卿知暮。“要不我出去瞧瞧?”
“之安,做自己的事就行了。”
卿知暮缓缓放下书本,抬起右手撑住了下巴,望向紧闭的店门。“她会回来的。”
………………之后的日子,黎简跟着周之安,学着怎么去沏一壶好茶,怎么去温酒,甚至是怎样研墨手不酸。她也随着周之安坐着绿皮火车回到了锦东,以往她总是为了节约时间乘大巴,没想到慢吞吞的绿皮火车可以欣赏到她以往不曾见过的美景,也因此认识了老钟。老钟这个人说话干巴巴,总是装作一本正经,还喜欢炫耀些儿子买的小玩意儿,可是黎简觉得这老头特别可爱。到了锦东之后与周之安分道扬镳,对方有自己的事情要办,而她只能跑去当年的小书店。几经易主,店倒还是那个店。现任老板是个退休教师,有些严肃古板,坐那里看上半天的书,对方也不会同你说上半句多余的话。但是几百米外的家,黎简从未生出回去看看的心思,她不想,不敢。甚至到汇合的时间点,她也是一路小跑生怕偶遇。而卿知暮,黎简权当他是个透明人。平日里有什么吩咐,也是周之安听了之后再分出一小部分给黎简做。说到底,黎简不太喜欢卿知暮,她还记得自己被人狠狠地用同情心砸碎了最后一丁点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