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是装在塑料袋中的水,仅仅是松了袋口分毫,也比想象中流失得更快。过完清明,天气开始迅速变换,刚作别雨水就迎来了让人烦闷的热浪。这些日子黎简见过不修边幅的作家登门用自己的美好记忆换取痛苦作为创作灵感,见过默默无闻的清洁工将自己痛失爱子的苦痛调换为其乐融融的团圆时光。又是一日晌午,黎简睡过了头,没赶上同周之安乘上去往锦东的老绿皮。来到正厅的她望着倚在桌前看书的卿知暮陷入了久久的尴尬之中。空气安静到似要凝固,唯有时不时翻动的书页提醒着她时间还在流动。与卿知暮同处一室的黎简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眼前的这个人同自己的距离似乎远超锦东和锦南。陌生。可能是她对对方唯一合理的评价。她认为卿知暮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存在,可是周之安又总是在身边为对方说着好话,说着口中的这位大少爷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不近人情。“要喝茶吗?”
黎简率先打破了沉默。“暂时不用。”
卿知暮没有抬头。刚因暖阳融化的冰块无可奈何又一次冰封。在无计可施时,怎料来了一丝微光,是带着暖意的火炉,它让原本棱角分明的冰块变得圆润顺滑。他好像感知到了身边女人的窘迫,自觉不该如此冷漠。她是带着温度的人,也可以是捡回来的一只猫,他用不着对她带有防备。“这些日子住的习惯吗?”
卿知暮放下书本起身慢悠悠地走至靠近过道、黎简所处的小方桌前坐了下来,带着一种似醒非醒慵懒的神情看着对方。脱离了原本的生活,没有任何电子设备,没有朋友,不用打工,不再和一堆同学抢自习室,这会习惯吗?只是偏离了原本的轨道,在这条路上,遇到什么事情都不是你能逃避的,只能学会习惯。“还成吧。你呢?你还会想起香儿……”黎简话从口出顿觉会祸从口出,连忙止住念头。“对不起,我不该好奇。”
自卑总是习惯性地让她不由自主地带有一丝不合时宜的攻击性。卿知暮倒也不恼,顺着话题走着。“她让你接触到的记忆是真实的。我对她的感情同对之安没有任何区别,在南山书屋我会护之周全。如果掺杂了欺骗与背叛……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管不问。”
“以前我看过一些电视剧还有小说,我曾经也很羡慕到一定年纪生出那种美好的情愫。我见过很多优秀的人,也曾幻想过如果有一天能和他们在一起该有多么幸福。”
黎简眼中的生出了光,仅仅是一闪而过。“你是说她没有错?”
卿知暮的语气分明带着不耐烦。他没那么讨厌香儿,只是厌恶被戏弄的感觉。“感情本质上没有任何错误。”
黎简连忙解释道:“你不接受香儿的感情也没有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不管做到如何,最多只会生出感动。感动具有迷惑性,可终究不是爱情,再如何都不可能欺骗自己的心,也不能将感情的事用勉强推动。你唯一欠缺考虑的可能就是没有实质上拒绝她。”
卿知暮皱起了眉头。“我应该更加残忍一些吗?”
“像是后院的那些花,生得过于随性的时候你会剪了突兀的枝桠,因为你知道如果不去干预,今后它们会过分生长,不仅破坏了美感也会压榨其他花儿的生存空间。那么感情不也是如此吗?你的一时心软会让香儿误以为自己的感情得到了回应,会更加肆无忌惮。”
“若我真能狠下心,是否就不会……”“我……”黎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卿知暮陷入了久久的沉思。长久的时间,他看书、遇事可能是对方的几十倍不止,可是一个浅显的道理居然今天才明白。说到底,他对感情就像是一张白纸,没有任何经验。他自认为不会有爱情,也因此不懂什么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有时候拒绝只是短痛,而逃避回应则会酿成长久的痛苦。如果当初话说得再直白一些,拒绝说得再言简意赅一些,是否就不会造成现在的局面?他看着面前为了掩饰尴尬假意摆弄着茶具的黎简,顿生愧疚。如果不是自己的过错,今日对方就不会和南山书屋有任何的瓜葛,更不会将命运提前定好了和美好不沾边的结局。“你很有经验。”
卿知暮友好地点了点头。“多谢解惑。”
“我哪儿有什么经验。”
黎简将刚沏好的茶同对方分享。刚才某一瞬间,她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了一种单纯,这种清澈的东西她很难在成年人身上寻到。不是愚笨,是一种让人感到奇怪的涉世未深。真是有趣。黎简心里头忍不住发笑。周先生说的没错,卿知暮并非冷酷无情之人。茉莉花茶的香味弥漫了这一方小桌的区域,温润的气息让今日炎热的空气变得有了些质感。“我不是很喜欢。”
卿知暮将茶杯朝桌中心轻推了一下,浑身充满了拒绝。“我犯的错连累了你。”
“其实吧,对我而言,生命的开端没得选,不过我曾想以后工作了也算能养活自己,这样自然就有追求幸福的权力。现在的日子没得选,甚至是结尾都已经注定好了,好在平日里清闲自在也不算是坏事。所以你说不上犯了错,我也没那般惨,只是被命运捉弄了一下。”
黎简起身将茶杯又推向对方。“试试吧,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以前我总觉得火锅有什么好吃的?又辣又油腻,可是当我试过之后发现那可能是我吃过所有食物中最带劲儿的。”
卿知暮犹豫不决。只见黎简也不强求,而是起身朝后院走去,兴许是灶上的馒头已经蒸熟。走动时牵扯了一丝丝风,那风中不同于香儿带着脂粉的香气,它是无味的,可它也搅动了趋于平静的茉莉花茶香。还是拿起了茶杯,只是小小的一口顿觉整个口腔被花香填满,沁人心脾,一点也不过分。谈不上喜爱,却比想象中好上太多。卿知暮忍不住回头想去追寻那个在南山书屋格外突兀的身影,到最后也只是透过走廊望见了院中的花墙。他还记得那夜倒在雨中脸上强忍着痛苦女孩。他知晓,对方有着软肋,有着豁达掩盖下的灰色地带。但是在不触及南山书屋的利益,不会扰乱原有秩序的前提下,他管不着,也不会去多管闲事。夜幕降临之际,周之安还未归来,这一点倒是有些反常。黎简时不时探头朝店门口张望着,心里有着难以遏制的担忧。可转念一想对方和自己可不算是同样的存在,又何必如此紧张?冷不丁传来的敲门声将黎简吓得浑身一抖,她连忙小跑着前去开门。接触到门的那一瞬间她顿生疑惑,周之安怎么可能会敲门?打开门看见来者,她不禁惊呼一声:“老钟?”
“哟,小妮子也在这儿呢!”
老钟的笑脸在夜色中显得有些苍白,待黎简让开身子后探了进来,四处打量了一下铺子,又冲着正在饮茶的卿知暮憨厚地笑了笑。“您就是周先生的老板吧?我是来找周先生的。”
末了挠了挠满头花白的头发。“我见周先生平时的模样,还以为他是在哪家跨国企业当高管呢。”
言语并无恶意,老钟还是原有的心直口快,不懂修饰辞藻。“老钟,他现在不在呢,您找他有什么事吗?”
黎简引着老钟到了桌前,为其倒了茶。“不用不用,我马上就走。”
老钟从皱巴巴的环保袋中掏出一本书轻轻地放在桌上笑道:“上月周先生把书落我那儿了,我今天才想起来。这不,给他送回来。”
黎简看了眼被岁月洗礼的破损书册。周之安喜欢看书,看得杂,和自己一样,更像是卿知暮。老钟放下书后就准备离开,黎简赶忙去送。老钟走到门口拍了拍黎简的肩膀,眼含不舍,嘴角依旧挂着笑。“妮子,我比老绿皮先一步退休喽。”
“有缘还是会再见的。”
黎简朝走出店门的老钟挥了挥手。“老钟,再见。”
她觉得这一幕和以前高中毕业时如出一辙,有些人交情再好,却因时间不够,只能点到为止。只好说着有缘再见,并且期待着这缘分早些出现。后来的后来……大多又是凐没在时间的长河中了。无非缺上一句“能否留个联系方式?”
,以前的她胆怯地不敢开口,现在的她不敢闯入他人的生活。“你觉得还会再见吗?”
卿知暮的话语打断了黎简的思绪。“你觉得不做交易的人类能找到这个地方?”
黎简的手愣在半空中,神情慌乱再望去,窄直的巷子中哪里还有那个年迈的身影。“他是你认识的那个老钟,也不再是以前的老钟了。”
卿知暮走到黎简身后,伸手将门拉紧,阻挡住刚要入门的夜风。“他是在完成生前的心愿。可能在他的心里,之安的地位并不是可有可无。因为知晓之安喜欢看书,那么这个东西、这件事情就一定很重要。”
黎简回身,距离太近,鼻尖蹭过了卿知暮胸前的衣物,那顺滑的质感应该是上好的绸缎。小小的摩擦让她鼻尖发酸,或许只是一个拙劣的借口。她咬紧牙关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装作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
身后的店门突然被拉开,黎简背后一阵发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卿知暮向后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面向站在门外的周之安。“对不起,回来晚了。”
周之安侧身从黎简身边经过,走到桌边愣了几秒,伸手抓起桌上的书喃喃自语:“这老家伙可真是……”先是微笑,后来又是沉重地叹息。最终他将书置于胸前拖着略显沉重的步伐朝后院走去。长时间打着照面,介于陌生人与熟人之间。可是面对另一方的永久离去,或多或少心中都会有着遗憾和不舍吧。周之安总是这样,明明早已离开人世,却总喜欢在人世之中同人类建立起一些看似细如发丝的连系。据他自己所说,是为了不麻木,为了保持初心。因为这份最初就好好收藏的善良,每每总是让他沦为最终的伤痛者。卿知暮这般想着,回头看向黎简时,竟发现面前前一秒还处于震惊中的人这下竟皱着眉头红了眼眶。那眼泪随着时间汇集成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挂在下眼睑边缘摇摇欲坠。她在伤心什么?她和老钟的关系能有多深?她不是极其隐忍的人吗?卿知暮感到疑惑。莫不是我挡住了她的去路,所以她不得已将脆弱展示在我的面前?“被熏香撩了眼睛。”
黎简背过身去用衣袖揉了揉眼,带着一脸被悲伤污染的笑容冲着紧闭的店门像是在自言自语。“这老头,平日里总在我面前炫耀儿子给的外国货,总吹嘘孙子将来肯定是考名校的种子选手。其实看起来一点也不讨厌。因为他总是拿水果给我吃,还和我说他小时候在河边摸鱼摔了个大跟头的糗事。一大把年纪和孩子似的。我总在想,如果我有记忆的时候爷爷还在,会不会和老钟一样?后来觉得倒也不一样,老钟更像是我的朋友。周先生其实没那么喜欢和他聊天,所以他无事的时候总和我说话……”说着说着,黎简竟再也吐不出一个字。卿知暮自认是个不容易被他人影响的人,可是此时竟因黎简颤抖的肩膀心口有些堵得发慌。他觉得黎简和那些受伤的小猫没有区别,都是那般弱小可怜,却总是用细小的爪牙虚张声势。平日里是怎么对待那些小猫的?抱起来放在腿上,轻轻抚摸着那并不顺滑的皮毛,久而久之它们就会放下戒备,放松地呼呼大睡。可面前不是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猫。他的心绪被干扰绝不是因为黎简是个活生生的人,泪流满面、哭天喊地的人类他见得多了。自从将黎简带了回来,他好像真就将对方当成了自己的私有……不,绝对不是什么物品。不过是觉得稀奇。说来可笑,如此拙劣地伪装在他看来竟是一种诚恳。这就是香儿给他的报复吗?让他畏手畏脚,在自己的地盘无所适从。一只充满着同情心的手还未接触到对方的头顶,面前的一小团就舒展开来。卿知暮慌忙收回手将其背在身后,望着已经擦干眼泪的黎简一言不发。“谢谢你。”
黎简吸了吸鼻子。“谢谢你可以让我哭一会儿。如果你是人的话,我肯定不会这样,不然可太丢脸了。”
卿知暮词穷。他怎会知晓儿时的黎简只要一皱鼻子就会被父母骂得狗血淋头,怎会知晓长大后的黎简都是躲在被窝里不出声响地流泪。这时能哭出来,能将自己的情绪发泄出来,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黎简小心翼翼地活了那么多年,在进入这个地方后,她开始在某些原本需要谨小慎微的地方变得无所顾忌了,因为她再如何狡辩与掩饰,都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架势。还能怎样?又能够如何?没有别的出路了。走到后院的黎简发现周之安站在院中抬头望着夜空中的月亮一动不动,她唤了对方一声,声音有些沙哑。“黎简。”
周之安回头笑着。冷冷的月光洒在了无生气的身体上竟有了些温度。“老钟做事还是那般毛毛躁躁,明明腿脚不便,却总装做一副身子骨特别硬朗的模样。这不,不小心摔了一跟头。”
周之安拍了拍黎简单薄的肩膀,像是在安慰对方。“很快,没有什么痛苦。还好,还好……”卿知暮倚在走廊边望着眼前的一幕,他没有勇气踏入月光之下。此刻他心中难得生出些许烦闷,他觉得自从黎简进入南山书屋之后,自己倒是显得格格不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