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日落时分，他在床榻之上，依旧没有醒。一双眼睛连微微的颤动都没有，似没有生命的死物一般。“他怎么了？”

黎简站在床边手足无措地看向司予。“太疲惫了。”

司予将卿知暮有些冰凉的手塞进薄被中。“都靠他的力量支撑，时间久了难免会累。……休息休息就会好的。”

黎简望着困在睡眠中的卿知暮不免担忧。这次是睡得久些，下回呢？会危及生命吗？她不敢想，也不愿。如果，只是如果，现实允许，自己是否会为了面前的人提前奉献出生命呢？不，做不到。她也想塑造一个不畏生死的形象，可是，怎么可能不惧怕死亡？司予看着黎简自顾自地摇头，猜不透对方心里到底在思索着什么。他拉起黎简的手将其带出了卿知暮的房间。站在院中的二人心事重重。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卿知暮说过这里的一切都有着生命，可是这“生命”是不是依附于主人呢？要是店内无主会怎样？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者在这之前自行换一个新的主人？那自己该怎么办呢？无论是哪种情况，自己都是帮不上一丁点忙的。黎简想着，为什么自己那么没用呢？其实他并不适合当南山书屋的主人，他和老爷一点也不像。司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如果当初不接手这个地方，他是否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可是他到底想要的是怎样的生活呢？那么长时间的相处，这位少爷，这个兄长仍是让自己看不透。“黎简。”

司予见对方的视线一直没离开房门，禁不住问道：“你在担心他？”

“为什么不？”

黎简脱口而出。“也是，毕竟他是你的老板。”

司予就着台阶席地而坐。斜阳被小小的屋檐阻挡，司予在阴凉处眯着双眼望着院中被阳光抚摸的花朵。黎简也坐了下来，二人近在咫尺，却有着一个小小的声音告诫着司予，对方只是个人类。这些年，他有着人类的模样，混在人类的世界，但终究是个异类。而这样的异类本该是俯视着渺小的人类的。黎简说着：“最初我只当他是老板，但是相处久了之后，偶尔也会想想能不能成为朋友。”

“那如果时间更久一些……”司予转头直视黎简。“你会不会和香儿一样爱上他？”

“你怎会这般认为！”

黎简情绪激动，浑身充满着抗拒向旁边挪了挪。“就算有日久生情的说法，可怎会如此轻易生出？我不会变成香儿，我还想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辈子呢。”

“一辈子，听起来挺长的。”

司予眼里全是憋不住的笑意。“你以前有没有喜欢过别人呢？”

“我不该拥有这种感情。”

黎简答非所问。“对于一个没有以后的人来说，这种感情太奢侈了。”

难道她对爱情就没有一丁点的憧憬吗？司予不愿相信。还记得很久之前香儿刚到这里的时候，自己也同其聊过这个问题，香儿的回答是满满的幻想。周之安也是，他对他的妻子总是抱有希望。怎么到了黎简这里，却让人没法开口质疑。“我很久之前似乎喜欢过一个人。”

黎简笑了笑，连她都觉得这份记忆有些无关紧要。“高中时，我内心很封闭，不愿多说话，不愿与同学们产生过多交集。我知道，是自卑，是怯懦。他呢，与我刚好相反，是学校出了名的坏学生。也许在那个年龄段的女生总对一些离经叛道的坏孩子有着莫名其妙的追捧与好感。我还记得他在班里个子最高，被老师安排在最后一排。他上课睡觉，下课就吵闹，还总爱招惹班上的女同学，不是放虫子在她们的文具盒里，就是路过时踢别人的桌子。我甚至不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在青涩的时期喜欢上了他。总是偷偷摸摸地看他，甚至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都莫名其妙地紧张。那时候多希望被招惹的女生是我啊，可是他从来不靠近我，不同我说话，当我如空气。我觉得他可能是讨厌我这样的人吧？或者说是从来就没注意到我的存在。”

“你也太妄自菲薄了些，我可觉得香儿同你相比都逊色几分呢。”

司予绝不是奉承，因为他一点也不喜欢香儿，那个女人总是带着由外表而生的一种令人反感的骄傲。他对黎简的过去很是好奇，于是忍不住问：“后来就不了了之了吗？”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他在高考前就辍学在家里的小饭馆帮衬起了生意。”

黎简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笑，像是对过去美好回忆的一丝留恋。“大一假期，我参加了一次同学聚会。仅仅一年，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有了变化。大家褪去了原本的青涩，我也学会了如何掩饰怯弱，撕掉了原本‘斯文’的标签。他呢？比以前壮了一些，皮肤黑了一些，给人的感觉不像之前那么痞气，更多的是一种踏实感。散场时酒也喝多了，他提议送女生回家。”

说到这里，黎简笑了笑。“原本我住得最近，却是留到了最后。独处时，他玩笑般告诉我，当年他其实喜欢我。因为我总给人一种过分的距离感，所以他迟迟不敢接近我。我知道他没有开玩笑，而我却玩笑般感谢他的喜欢。”

黎简从司予眼中看到了疑惑。“在离开较为封闭的环境后，我看清了自己。当初生出的感情不是喜欢，是羡慕，甚至有些嫉妒。为什么他可以不顾学校的规定，不顾父母的期望做出如此多随心所欲的事情。我误以为自己喜欢的是他这个人，其实我喜欢的是他的生活罢了。”

“我以为的暗恋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暗恋’。在后来的日子里，我觉得在人生中更重要的无非是好好读书，顺利毕业，然后找一份工作独立生活。”

黎简顿了顿。“现在我也算离开了原生家庭，这就是原本我梦寐以求的。卿知暮对我不错，周先生也教会我很多东西，还有你，你对我很好。”

我真如她说的这般好？司予挪了挪身子，将二人的距离拉近。“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和我说。”

“那就先谢谢你……以后将要听我发数不清的牢骚。”

黎简的笑容比夕阳还要温柔。两人就这样在卿知暮的房门前坐着，他们好像有着说不完的话题。黎简说着小时候悄悄在弟弟的饭菜里加很多盐，看着对方咸到龇牙咧嘴的样子心里窃喜，哪怕最终还是免不了被父母责罚。司予告诉黎简当年贪玩弄坏过卿知暮的书本，最后也是被老爷好一阵责骂。可是黎简没有说家人对自己的厌恶与嫌弃，司予也没有告诉黎简自己对卿知暮从小到大的羡慕。说的话很多，都是真实的回忆，可是回忆之下是何种心态，互相似懂非懂，却从不开口过多询问，可能这也是一种难得的默契。后来黎简疲惫地靠在司予的肩头睡了过去。半挂的夕阳也随时间流逝，渐感疲惫缓缓落了下去，皎洁的月亮接替上来，用冷冷的白光洒满院中的一草一木。黎简醒来之时正是就寝时分，她脖子咔吧作响。身边的司予晃了晃胳膊，右肩也是格外酸痛。“什么时候了？”

黎简揉了揉发干的眼睛。“子时。”

这个时候卿知暮依旧没有醒来。一只闪着荧绿的蝴蝶从前厅飞来，稳稳地落在了司予的膝盖上。司予用手指轻触蝴蝶的翅膀，在接触的一瞬间蝴蝶消失于夜色当中。“又到了这个日子。”

黎简一脸不解，还在疑惑刚刚是不是初醒时的眼花。“还记得南山书屋每次签订的契约吗？”

司予给黎简解释着，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客人拿走的记忆有着他们付不起的价钱。欠下的债不由南山书屋去讨，而是靠他们生命殆尽后自己去还。”

司予指了指地下。“对方会根据交易的大小在顾客的来世或今生的末端收取一定的报酬。小债用今生一些小灾小难偿还，而那些大的则用来生命运的坎坷或是丧失投胎的机会来偿还。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我们会将这些被你们称作合同的东西送去那个地方，一一核对。说不准呀，就有些顾客赖了账。”

他冲黎简扬起嘴角。“以前生意不是那么好做，因为个个都担心来生。现在的人们喜欢活在当下，倒是不考虑那么多了。正因如此，为防止人满为患，南山书屋给出的交易名额也少了。你说这是可笑还是可悲？或者说可笑又可悲？”

黎简不知作何回答，因为在很早之前她也将活在当下作为一个目标，因为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再怎么挣扎都是无济于事，不如改变心境来得实在。因为她不相信因果报应，她对父母与弟弟再好又如何？得到的从未发生过期望中的改变。“你说的那个地方是……”司予阴恻恻地笑。“地下还能是哪里？”

黎简倒吸一口凉气，脑中全是儿时电视剧中看过的阴曹地府中骇人的厉鬼，不禁抱起双臂缩了缩脖子。“没那么可怕，无非就是暗了些，冷了些。”

末了，司予还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黎简听罢直摇头，这回每个毛孔中都散发着因恐惧产生的抗拒。“总有一天得去，我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说穿了，我并不是南山书屋的一员。你这次可以跟着我去看看，至少先熟悉熟悉环境。毕竟，现在的少爷走不出南山书屋。”

司予眯着眼睛问道：“我……可以趁这次的机会，帮你打听打听周之安如今……”“周之安”这三个字对黎简来说可谓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她不会插足对方崭新的人生，但不代表她不关心。咬着嘴唇过了许久，她终究是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