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停的轿子通体呈现出泛着黑的深红。司予掀开厚重的轿帘,示意黎简上前。待对方坐定后,才不慌不忙地进去。空间不大,俩人挤在一起动弹不得。轿子移动,十分平稳。没有窗,见不得外边状貌,只得由缓缓拂动的轿帘判断出有风。黎简手心渗出了粘腻的冷汗。司予轻声安慰道:“别害怕。”
黎简吞了吞口水,偏头见司予是一脸轻松,自己倒也没最初紧张了。“你说真和电视剧里演的一样恐怖吗?什么十八层地狱,还有什么油炸鬼……”司予忍俊不禁。“地狱可理解为阳世的监牢。我们可不用去那儿,再说我也不想去那地儿。”
“哦,原来如此。”
黎简似懂非懂,悬着的心并未因司予的一番解释而放下。司予垂眼望着脚尖。我是想让她早些为少爷分忧,仅此而已。司予内心竟开始矛盾起来。他不知现在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对是错?接下来的时间一路无话。约莫一刻钟后,轿子停了下来。司予掏出一条灰色的面巾递给了黎简。“戴上,免得生人的气息引起注意。”
黎简乖乖地系好面巾跟着司予钻出轿子。生于青山环绕,存于林立高楼中的黎简初次望见这一片广阔无垠的平坦之地。天阴沉灰暗,像是伸手可触,压迫得人有些喘不过气。地面覆着高于膝盖的雾气,它们看似浓郁沉重,实则飘渺,带着丝丝刺骨的寒意侵蚀着黎简身体。冷飕飕的寒气窜进毛孔,令她打了个哆嗦。黎简回看身后的轿子,只见其正在慢慢隐去。轿子檐角垂挂着一块木制小牌,上面用金漆描着水纹,晃晃荡荡。本无声,黎简的脑中却随着木牌摆动响起小小的铃铛声。叮叮当当。她忍不住伸手一抓,却扑了个空。指尖从虚幻中划过,轿子也像被惊扰的烟雾,顿时就散去了。不远处一个打扮如茶馆小伙计的鬼差,一路小跑,却飘动无声地来到二人跟前。“原来是司予呀。我们好多年没见过了。”
鬼差笑着,牵扯的五官看着格外别扭。“周之安走后应由卿老板亲自来才是呀。”
司予不失礼貌地笑了笑。“少爷最近身体略有不适,所以这种事只能由我代劳了。”
“那可得多加注意啊。”
鬼差话锋一转又是这般说道:“我家大人可是时常念叨,南山书屋的主人怎么还不来呀,这酒没人陪着喝就失了些味道呀。”
“大人说的应该是老爷。”
司予轻轻摇头。“老爷年纪大了,将南山书屋交给少爷后就基本不出府了。不过我会转达给老爷的。”
心里却在嘀咕,也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着什么药。鬼差目光一转,正好迎上黎简投过来的探寻。他仅仅是瞥了一眼,随即冲着司予笑道:“随我来吧,办正事要紧。待大人记下这些名字后还得往上递呢。”
“小姑娘就在此处稍待一会儿,大人不喜人多嘈杂。”
鬼差在前面带起了路,不忘回头提醒司予:“大人的性子可不愿多等。”
司予拍拍黎简的肩膀。“别担心,我很快回来。”
司予快步跟上鬼差,黎简愣在原地。期间不断有人影从她身边路过。他们朝着统一的方向,神情呆滞,面如死灰。开始惴惴不安,次数多了,她摸了摸脸上的面巾反倒松了一口气。或是好奇心作祟,竟跟了上去。走了一会儿,只见眼前的土地被一条寻不到端点的河水截断。河水呈血黄色,浑浊不堪,半空中的雾气较之前更胜一筹。一座不算宽的石拱桥横跨于河上,飘渺的人影一个接一个踏上桥。他们在桥头一处像是摊铺的地方稍作停留,喝上一碗冒着白气的汤水后,朝着看不见尽头的桥尾慢慢走去。摊铺中支着一口被萤火包围的大锅,里头咕噜噜地冒着泡。锅旁坐着一个佝偻的老婆婆,手持一支细长的烟杆,悠然自得地吞云吐雾。碗似乎有着生命,它们不知疲惫地盛着锅中的汤水一遍遍落在面前人影的手中。这就是传说中的孟婆?黎简觉得与想象有些出入。她生了怯意,刚准备原路返回,却见桥上一个如枯木般的老者,手持一根笤帚不厌其烦地扫着本就没有任何污渍的桥面。顿时,黎简不知被什么思绪冲昏了头脑,竟鼓起勇气跑了过去。她来到老者身边轻声唤道:“张爷爷?”
老者像是没有听见黎简说话,依旧自顾自地挥动着笤帚。黎简望着面前这张低垂着的脸,是铁青色,没有一丝表情。她不禁有些后悔。正在此时,身后传来温柔的一声呼唤。“丫头,过来坐。”
黎简回头,只见正是开始让自己生了怯的孟婆。对方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张小板凳摆在旁边,并向自己招着手。没事的,不会有事的,我也不是普通人,我可是南山书屋的……伙计。黎简拍了拍胸脯,用这个好笑的动作加油鼓劲。伴着快速的心跳,她坐在了孟婆身边。靠近火焰与锅,她竟感觉不到一丝热气,反而是刺骨的寒。“认识?”
孟婆用细长的烟杆在半空中指向一旁的老者。“小时候他在我家附近开了家书店。”
黎简坐如针毡,又不敢乱动。“他年轻时为了钱财抛妻弃子,造了不少孽。”
孟婆吐出呛人的烟气。“不过后半生也算行善积德,本该投胎新生后经历一些小灾小难还清积债的,可他深感罪孽深重,并不愿意。”
“也念得他与某位大人有些小渊源,所以我才将他要来,在奈河桥上清扫。”
孟婆幽幽开口:“一遍又一遍,永无止尽。”
孟婆将一个人的一生概括成简短的一段话,事不关己,没有情绪。黎简垂眸思绪万千,终究还是抬头微笑。“我只知他的善,如今在这里听闻他曾经的恶。所以没法给予一个评价,因为我的看法肯定是不公正的。”
“你很诚恳。”
孟婆欣慰一笑。“婆婆……”黎简咬起下唇,犹豫好一会儿,这才鼓起勇气问道:“婆婆,您有没有见过一个叫……”“你是说周之安?见过太多次了。每回他来阴世总陪老身聊聊人世的见闻。你问的可是最后一次?”
孟婆抿嘴一笑,将烟杆轻轻放在一旁的小桌上。“放心,是个好人家。”
黎简舒心地扬起了嘴角,转瞬又是一脸疑惑。“您怎么知道我要问他……”“丫头,你身上满是南山书屋的味道啊。”
孟婆闭着双眼深吸一口,像是空气中早已弥漫了南山书屋的熏香。“这味道哪怕过了千年万年都不会消失。只不过和最初有了些微的区别……”黎简抬起胳膊嗅了嗅袖口,仍是什么味道都没有闻到,反而是空气中的阴冷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喷嚏。突然头脑清醒,总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估摸着司予也离开好一会儿了,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应该是返回原地。至少不虚此行,好歹确认了周先生有了好去处。正欲起身道别,却被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拽住。孟婆从衣中摸出一个黛色的香囊塞在了黎简的手中。“这是……”黎简握住香囊,里边有着细碎的香料,置于鼻前却嗅不出什么味道。摊在手心只见材质选用了顺滑的绸布,没有特别的修饰,仅在右下角用银线绣着一个小小水纹。怎么又是水纹?“带上它,以后就不需用面巾遮蔽气息了。”
孟婆拾起烟杆,将目光又转回到面前一个又一个陌生且匆忙的人影。“这水纹……”“它曾经属于我的一位故人。”
孟婆双眸微抬,目光穿过层层雾气不知投向何处。“太贵重了……”黎简有些不好意思。“你我相见就是缘分。”
孟婆答非所问。“丫头,离开吧。人的身子……别待太久。”
黎简摸了摸面巾,心想在大人物面前,司予所做不过是雕虫小技。她小心翼翼地将香囊收进口袋,又朝早已陷入沉思的孟婆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道别,反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走下桥,还是寒冷。黎简耸了耸肩,吸了吸鼻子。黎简。谁在叫我?黎简!“谁?”
黎简回头,怔怔地看向浑浊的河水。人死后并非烟消云散,作恶会受到惩罚。那父母和弟弟呢?他们会不会坠入地狱?黎简在河边蹲下,死死盯着河面。不清澈的河水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竟能映照出自己清晰的面庞。如果将他们在这河中溺死,自己会不会有那么一丁点的不忍?黎简将手浸入河水,那里头不仅冷,还有随之而来的刺痛。她慌忙将手缩了回来,皱着眉,捏起拳头连连锤了好几下脑袋。不该有这种想法。做不到原谅,却也不该生出害人之心。若真如刚才所想去做,和施暴者又有什么区别!她抬起右手,只见手腕呈现一道乌青色,像是被一只骨瘦如柴的手钳住后留下了深深的指痕,甚至后知后觉有些酸痛。“你在这里干什么!”
背后传来司予有些焦急的声音。黎简慌忙扯下衣袖遮住痕迹,做贼心虚地回头傻笑。“我等得有些无聊,所以随便转转。”
“这是你能随便转转的地方?”
司予连忙将其扯回身边,刚想责怪却对那张笑脸说不出半个带有攻击性的词语,唯有无奈地叹了口气。“姐姐,以后少让人操点心吧。对了,周之安的事情我打听过了,他投胎去了一户好人家,父母是大学老师,家庭条件挺不错。不过,我可不建议你去找他。”
“我明白。”
黎简笑意连连。司予眯着眼盯了黎简好一会儿,不知是否看出了对方的心虚。他只是附和般笑了笑,并未刨根问底。先前消失的轿子又一次出现,黎简瞥了眼坠在上边的木牌,在口袋中握住香囊,随着司予坐了上去。黎简觉得格外疲惫,甚至有些头疼。好不容易熬回南山书屋,推开门见到的是一脸冷意的卿知暮。司予难掩怯意情不自禁后退两步,很是心虚。而卿知暮见到黎简后,脸色稍稍缓和。走至黎简身前,他垂眼盯着黎简,略显不满。“你是否真明白自己为谁做事?难不成这地方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生气了。他什么时候变得不再掩饰情绪了?“我……”黎简感觉身体中似被抽走了些什么,双腿脱力,脑袋则是炸裂般的疼痛。她好想道歉,却眼前一黑,身形不稳狠狠朝前方栽去。她砸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少爷,你太没有人情味了。”
司予抱住跌倒的黎简,冲一旁冷眼看待的卿知暮皱起了眉头。卿知暮蹲下身子,抓起黎简的胳膊,拉起了袖口。“河水会激发人类内心最深处的邪念,让人无法自控靠近,为的就是吞噬不属于阴世的生气。”
他看着满脸愧疚的司予,摇头叹了口气,将失去意识的黎简从司予怀中抱起。“司予,她只是个人类。你未免操之过急了些……你不再是个孩子了。”
他为黎简而责怪我。司予抿了抿嘴唇。少爷担心黎简,可又不是特别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