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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早卧室的窗台上是摆了些花草,除去家中下厨常备的葱蒜,真正能称得上绿植的只有三盆,其中两样是薄荷和迷迭香,被春初珍偶尔拿来当作西餐的配饰或佐料,还有一盆就是原也拍下的重瓣太阳花——同样来自春初珍——她闲着没事就会在拼单软件里瞎转悠,一时心血来潮下单了这株首页推送给她的,仅需5.8元的“泰国进口”新品种。
可等真正拆封栽种完毕,女人就当上甩手掌柜,撂在女儿房间朝南的窗户外不管不顾。反倒是春早,不忘定期给它浇水,寒暑假回家久了也会惦挂起它的安危。 好在太阳花的生命力还算顽强,熬过隆冬,也熬过炎夏,终于在秋分后的花期如约盛放。 春早盯着照片里粉釉酒盏似的花朵怔神了好一会。 原也怎么会注意到她的花? 他没有回家吗? 不会整个假期都独自一人待在出租房吧? 不用多此一举地询问他缘由和假日的去向,心知肚明,只是,想到那个夜晚,路灯下形单影只的少年,心脏的位置就好像被蛰了一下,泛起轻微的刺痛。 决断似乎变得容易起来,春早迅速锁定粉色的那只耳机壳,满店寻找童越。 春早变得心不在焉,坐在精致的奶茶店里,面前摆放着奶油顶如雪塔般美丽的饮品,她都失去了拍照的兴趣。 至于童越有一茬没一茬的聊天,也像是有另一个“自己”在替她在回应。 完全静不下心。 完全投入不了这个本该松弛悠闲,也难得可贵的下午。 原也风轻云淡的信息,变得像一道无解的符咒,紧紧贴在她背部,如影随形。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浮躁什么,紧迫什么,这么焦灼难定,急于截止和逃离当前的一切。 她是想要去哪里。 捱到五点,童越有家庭聚餐,没办法在外吃晚餐。两个小姐妹在来时的地铁站道别,目送朋友乘上回程的列车厢,春早垂下左右舞动的左手,抓紧手机,轻车熟路地去找自己的那趟班次。 站在月台旁。 她再次打开扣扣,凝视原也的消息——这条她假装遗漏到现在的消息。 飞驰的地铁准点停在她面前,下车的乘客像被挤压出卵道的鱼籽那般汹涌而出,春早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下一刻,她勾回快从肩头滑落的帆布包带,转身汇入人流。 — 地铁口外是两重天,竟已在落雨。 秋雨来急,不猛烈却密集,雨丝织盖,整座城市宛若罩上纱衣。 既已下定决心,犹豫或反悔就会显得多余,春早憋住口鼻,一鼓作气冲入雨幕里。路面的水洼被少女的帆布鞋踩踏出一簇簇透明的焰火,春早喘着气停在校门对面的familymart里,挑选了一些盒装奶和零食。 等待收银员扫码结算的间隙,她低头编辑消息发给童越:难得出来一趟,突然不想这么早回家,我去书店待会,我妈要是给你打电话,你就说我跟你在外面吃饭。 童越对这种时刻习以为常,回个“OK”,又忧虑道:要是她让你接电话怎么办? 春早:就说我去卫生间了。 “要塑料袋吗?”收银员打断她因扯谎产生的神游愧疚心。
春早仓促抬眼:“啊,要的。”再从便利店出来,外头雨势渐涨,阴云遮顶,霓虹将路面倒映出潋滟的湖光,不是没想买把伞,但她看了眼价格又将它放回货架。 反正只是去看一眼。 倘若他不在,她就将东西放在客厅里,再给他发一条足以慰藉的消息,告诉他这个假期也不是那么的孤独和难耐,仍有个……“朋友”在关心他; 倘若他在,她就将东西交到他手里,假意托辞只是逛街归来路经此处,手里的物品也只是下午溜达时顺带买来的——为了答谢他之前慷慨相赠的零食。 是不是很万无一失。 春早停在单元门前,檐下雨气微寒,她却浑然不知,只是浅浅地抿高唇角,而后摸出纸巾,将脸颊和头发擦拭干爽。失去刘海遮挡,湿哒哒的发顶肯定要比下午坍塌,蓬松的裙摆也有了重量,要靠手拉扯开,不然很容易黏到腿上面。现在的她,很像是十二点后的辛德瑞拉,看起来绝对是一副不忍直视的狼狈相。 恐怕,还更惨。 起码逃遁的路上,灰姑娘并没有淋成落汤鸡。 不多想,她在心里将流程重捋一遍:上楼→开门→看看原也→交出东西→道别。 就这样,简单的五步曲,也许连门都不用进。 — 原也趴在桌边睡了一觉。窗外的秋风丝雨,肆无忌惮地从纱窗孔灌进来,布帘翻涌,惊扰了沉眠的少年,他撩开眼皮,面前的卷面已经被少部分雨点打出不规则的铅灰水渍,姓名栏后的“也”字也模糊成一片。 他一怔忪,忙从椅子上站起来。 外面的天已黑透,像是浸饱墨汁的宣纸,刚要两页窗扇拢回原处,原也又将它们推回去,探身看了眼右侧窗台。 红陶盆里的小丛花叶颤颤巍巍,缀满了水珠,但没有被风扯断。 这才插上金属窗闩,屋内再次变得闷而静,就像放假后每一个醒来的白天。 他回身整理起桌上有些狼藉的讲义。 忽尔,外面传来铁门吱嘎的动静。 他的房间离门最近,因而这声音更为清楚。 原也手一顿,皱眉,警觉地走去门边查探,下一秒,眉心的皱褶尽数抚平,少年错愕地睁大了双眼。 锈迹斑驳的门板像一片半掩的古旧扉页,故事里的公主踟躇地探出头来。微弱的光线如在仙境,她看起来水灵灵的,眼睛是宝石,头发是绸缎,肌肤是最纯净的雪。 如被扼紧。 男生喉结用力地滑动,该他说话了,却做不到,艰难如斯。 如果眼神能言语,那一定是疯狂跳动的字节,就像电脑屏幕里彻底乱掉的编程界面。 春早望向半陷在门框里的高瘦少年,惊讶之后,他神色变得有几分莫测,似乎也不准备主动开口。 是她的突然造访太冒昧了吗,还是她的样子有点吓人,确实,环顾四下,客厅没有开灯,她淡色系的裙子也颇具女鬼氛围,外加这个风雨交织的暗黑背景环境。 “啊……你在啊。”
她完全推开门,微涩地开口。
原也这才回过神来,低“嗯”一声。 他按开墙边的客厅大灯按钮,微微湿漉的穿裙子的少女完全显印在眼前,比往日的色彩更浓烈,也一览无余,他不大自在地别开眼:“你怎么过来了?”随意地问着。 却开始在心里爆粗谴责自己,他承认,他有些卑劣,蓄意博取她的同情与关注,那是他这些年来深入骨髓的本能般的为人处世,他深知自己由内而外的优势,也清楚怎么以最快捷也最不动声色的方式捕获他人的好感度;他也承认,就是要把那盆花朵那张照片当引线,与她说上话,聊几句天,来滋养和消磨这个干枯的下午。 但他完全没想到她会亲自过来。 还遭逢这种见鬼的天气。 春早小心地观察他,她觉得原也好像不太舒服,就像此刻阴晦涌动的天。 一定是打扰到他了吧。 她已经想扭头就跑了。 但压在心头的重任还是得完成,不然回去后她可能一宿都无法安眠: “我看到你消息了,就是下午那会在逛街,没能及时回复你,”她在门口的地毯上蹭几下鞋底,一边讲出提前备好的腹稿。 然后,快走几步将手里的袋子送到餐桌边。 “不过我在久力大厦旁边的全家顺便买了这些,回来路上就想着带给你,正好你上次也给我买过零食”,她着重强调那个“顺便”,退回玄关,并故作自然地拨了拨湿黑的发丝。 “没想到会下雨……” “就没带伞。”
原也微微吸气,一言不发走回卧室,从衣橱里取出一张宽大的毛巾,走出来交给她:“擦一下吧。”
春早接过去,挤干发尾,又举高到头顶轻轻地搓揉。 原也留意到她没有换鞋。 “你现在就要走吗?”
他问。
女生在柔软的毛巾下方扬眸:“嗯……就是顺路给你送个东西。”顺路,顺便,还有什么同义词可以派上用场,再多待一会她恐怕就想不出来了。 原也侧头看了眼水迹缭绕不绝的厨房窗户:“要不——”他欲言又止,不知这般挽留是否合适,但还是说了:“等雨小点了再走吧。”
春早也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哦,好吧。”
三室一厅的格局,有那么多可供选择的地点,但进谁的卧室似乎都不大合适。 最私密的空间,自然得避嫌。 春早坐到餐桌边,无所适从地重复着擦头发的动作。 她觉得自己整个脑袋都要被磨平了。 男生却自然地从袋子里拣出塑料袋里的明治纸盒牛奶,放到微波炉里叮了四十秒,又拿回来,在桌对面熟稔地开口。 细长的手指拉开两侧纸翼,再顺着斜坡往上提压,趁势将小口挤开。 微微用力的时候,所有青色的筋络都在他冷白的手背上山脉般偾起。 春早第一次见到这么会开这种纸盒牛奶的人。 完美治愈强迫症。 原也插上吸管,将奶盒放到她面前,“冷吗?”
他轻声问。
春早将毛巾叠放到腿面:“不冷。”他打量起她。 居高临下的关系,女生小而圆的肩头,被打湿的布料分明地透出肩带的轮廓,绷在下方的皮肤若隐若现。 他的视线几乎是仓皇地闪去她额前。 ……连问出一句“你要不要换件衣服”都这么棘手。 最后他克制地说,“那也要喝一点。”
春早仰脸。 男生本身就高,外加她这会儿坐着,陡然加大的高低差带来天然的压迫。 所以即使他面色淡静,竟也给人一种不容反抗的敕令感。 春早双手抓起牛奶盒,吸啜一口。 原也在她对角坐下。 一时无话。 雨豆急促地拍打着窗玻璃,四面八方地到来,震颤着整个空间。 同样的,还有她自己,躯壳是房屋,心跳是雨滴。 春早摸出桌上帆布包里的手机,按开瞄一眼,六点半了,待会儿还是打车回去好了,开始局促地玩手机,吮牛奶,不知不觉喝空,奶盒里不当心发出水线到底的滋滋提示音。 同样看自己手机的男生抬头瞟她一眼。 再垂眸时,唇角明显升起笑意,不加掩饰,满不在乎被她看见。 春早脸开始发热,拈住那再也用不上的吸管头,在小洞里来回打转,上下滑动。 她别无选择没话找话:“你……作业写完了吗?”
男生忽的哼笑出声,低到几不可闻。 有什么好笑的,她在心底嘀咕回嘴,那些热度也传导到耳根。 原也搁下手机,正色,笔直地看向她:“没有。”
“你呢。”
他问。
“写完了。我昨天就写完了。”说完觉得这句话无端带着一股很小学鸡的傲慢和得意,但她绝对不是故意为之。
男生果然又笑:“哦。厉害。”救救她——春早暗自抱头捶地。她在他面前根本做不到自然共处,束手束脚,草木皆兵,即使他不说话也不看她,他的呼吸都会成为隐形的绳索,将她缚在这里,失去舒展和动弹的能力。 还是找点事做,不要待在一个空间好了。 春早半低着头,眼瞳左右转动,最后揪了揪自己尚还湿漉的发尾,再次看向原也:“哎。”
刚刚说话后,男生似乎就没有再拿起过手机。 “嗯?”
她的一个语气词被他的另一个语气词托住,在略微真空的环境里,讯号成功对接。 他好像用澄净的目光在那里等了她许久。 等待她栽进湖心,下沉,不断下沉,溺在里边,落不到实处。 虚张声势的语气瞬时慌乱,缩小:“我……可以去用一下吹风机吗?”
男生大概是没想到她是问这个,有些意外,浓黑的睫毛扑扇两下,他应了声“好”,随后眉梢微挑:“不过,吹风机好像是你的,你请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