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驿亭古镇驿亭镇是个古镇,从建州至刺桐驿的重要节点。古时官设驿站,可膳可住。慈溪和沧溪从此流经出海,两溪出海口设“太平港”和“双溪港”,入海口有宋书法大家“溪海会流”的题刻,并建有一亭。叔侄俩在学士街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客栈不大,名“悦来”;有几间上房,有通铺,通铺一人一宿十文。要了两个铺位,松古叔让阿茶留在客栈看东西休息,他便出了门。等松古叔回来时,已是暮色四合,客栈门口已经点上了灯笼,红红的灯笼映着黑色的悦来二字。原来松古叔去了一趟码头,探听到了后天的凌晨有一条船要载腌的咸鱼去福门;每人五十文,大约凌晨四点出发,过时不候。松古叔有点犹豫,怕阿茶第一次出海吃不消。另外的方案是,第二天还得走上一天,到刺桐后等船,同样辛苦不说,也是耽误时间。松古叔的想法是希望到汕头之前的行程尽量压得紧凑,因为汕头到马来亚的船期一个月只有一班,一旦错过,在汕头再等一个月的船期,那开销可受不了。阿茶没有别的意见,只是表态说能行,不用考虑他。最后决定在驿亭上船后,两人收拾收拾就睡下了,计划第二天白天,也要多睡一下,准备明天晚上早早地去码头等船,这样,既避免误了船,又可省掉明天晚上的住宿费。将随身的布褡裢枕在头底下,挑子的东西放在身侧,扁担放在另一侧。住宿的客人不多,长长的大通铺,除了叔侄俩,好像还有两位在另一头,离得远远的,除了街上传来的打更声,四下倒也安静。“嘚…嘚…嘚…”“三更了,小心火烛!”
松古叔醒来的时候,茶伢子不在身边,扁担的一端搭着他的汗巾,叠得方方正正的,显然是洗干净的。松古叔的嘴角微微一笑:“这孩子,确实是懂事。”
过了不大一会儿,茶伢子回来了。“松古叔,你起来了;我怕把吵你睡觉,出去溜了一圈。”
“镇上是真的热闹,卖什么的都有,有个万寿塔,还有番仔厝。”
松古叔接了话:“这学士街上的宝糕香得很,想吃的话叔给你钱,买点回来尝尝。”
“不了,叔;那个香从昨晚到现在我们都闻半天了,我们有吃的。”
“你看到了塔,那就对了。有港口的地方一般就会建塔,除了特定的纪念、祭祀外,还有航标的功能。”
“就是没找到码头,我本想着去码头瞅一眼。”
“晚上我们就去了,不用急。”
下午睡足了觉,起来收拾妥当,两人便在天黑之前到达了陡门码头,门房大爷认出了松古叔。“你来的也太早了,明早四更左右的船。”
“大爷,你好。昨天拜托你和船主说准了我们搭船的事了。”
“说准了,一人五十文,你们自己交给船老大就成。”
“大爷,你看,我就担心误了船,一会儿能不能在库房门口找个地方,让我们爷俩在那蹲一蹲,靠一靠;大家伙要出发,一有动静,我们就能醒了,不误事。”
大爷哎诶了一声:“那哪成啊,你倒是还行;那还是半大不小的孩子呢。”
大爷指了指茶伢子,接着说:“你们在我这屋里呆着吧,外面风大,装货的时候醒都来得及。”
谢过大爷,两人坐在长条凳上靠着墙壁上打起了盹。大爷也不管他们,自顾自的忙活,不一会便也上床睡觉去了。松古叔和茶伢子是被半夜的嘈杂声吵醒的,码头上的风大,声音断断续续的,大意是“脱扣、临时怎么找人什么的。”
一阵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便响起了敲门声。大爷起来开了门,进来两个中年男人。一个穿着长衫,留着两撇胡子,肤色白净一些;另一个皮肤黝黑,身着短褂跟在后面,不断地解释道。“我也没料到,他家出了点事,把装货的事情忘了。”
后来知道,原来长衫的是货主,短褂的是船老大。“我说让码头上配人装,你说让你小舅子来;人家码头上马三爷手下一帮兄弟也是要吃要喝呢,用我的面子去打了招呼。这可倒好,你自己倒脱了扣。”
货主吹着胡子。“你有问题,倒是早说;哪怕我再舔着脸再去和马三爷说派人来啊。这会儿,你让我上哪去给你找人来。”
“实在不行,延一天,延一天我也是有损失啊,真是没料到有差错。”
船老大解释道。“那怎么成,和那头是签了合同的;这么热的天,鱼货,你当是玩吗?”
“就是我们自己装,也得干,无论如何,四更得发出去。”
他说着便开始脱长衫。“老板,不行;这活我干还凑活,您干还真不合适,不合适,真的。”
这两人一来一往的理论,突然想起了屋里别的人。“大爷,你昨儿说的搭船的人什么时候到…”“是这两个吗?”
船老大接连的问。“是的,是这爷俩。”
大爷回答道。船老大看了看角落里的这两人,再看了看货主,咧着嘴笑了。“我说,你们爷俩一会儿帮我们装货,船钱就不要你们的了,完事还让你们在船舱躺着休息,行不?”
“要不,装不了货就发不了船,你们搭船得另外想辙。”
船老大接着说。“是啊,你们两个一起帮忙。”
货主附和道,解长衫扣子的手停了下来。“不,不,我帮忙可以;他还是个孩子,这活不能让他干。干不了,该把腰闪坏了。”
松古叔赶紧推辞。“这样,码头上他们装这种鱼货,一筐也就是五文钱,他的船钱不收你们的,一筐五文我再单独贴给你,按筐算,怎么样?兄弟,帮帮忙。”
货主商量道。“我想试一试,松古叔。”
茶伢子小声地嘀咕着。“鱼货一筐大约有多重?”
“大约60-80斤左右,至多不会超过100斤。”
“我们可以试一试;但是,我得和我侄儿用挑的,两人一次一筐挑上船。”
松古叔提出要求。“行吧,我和船老大一组,也只能用合挑的。这样比较慢,那就赶紧开始吧。不抓紧,该赶不上潮时了。”
货主急着催促道。众人准备了扁担,连绳钩子,提着马灯上了码头。走到跟前,在月光下,松古叔和茶伢子看到了那艘船,船舷离驳岸边有点距离,得搭跳板。大爷开了仓库的大门;船老大领着大家进去,先抬出了两块跳板,抬到了驳岸边。船老大吼了一声:“杨老六,你奶奶的,睡死了,还不赶快起来帮忙。”
只见船舱内一下子亮起了灯,过一会儿,杨老六提着马灯出来了,来到船舷边上,往岸上甩了一根绳子,岸上的人接住了,在跳板一端绑定。就这样,船上的慢慢拽,岸上的慢慢递,一会儿功夫,两块跳板就搭好了。松古叔和茶伢子进了库仓,试了试重量,松古叔又说:“这一件肯定不止60斤,我看估计都得往100斤上靠;两人合挑后面看不见脚下的路比较不好走,一会,你在前面,跳板会有点晃,脚下踩稳了再走,一步一步的,别着急。”
“好的,松古叔,我会小心。”
绳钩往货筐两侧的耳朵上一钩,扁担从中间穿过去;茶伢子在前,松古叔在后,合挑着便上了跳板,跳板有点晃,杨老六在船上一把接住了茶伢子,杨老六早已将货仓的舱板打开了,货筐一放进去,杨老六便马上整理归置。没过多久,便开始听到潮水的哗啦啦声音。从驳岸上下坡,随着船慢慢地抬高,跳板逐渐地拉平了;除了晃以外,感觉装货的速度明显加快了许多。跳板的晃也已经渐渐适应,不是问题。“大爷,还有多少啊?潮水都上来了。”
茶伢子问。“你们爷俩搞了65件;他们俩52件;也就是将将一半。”
不过,随着越来越熟练,进度也在加快。松古叔的合挑办法茶伢子竟没觉得怎么累。潮水的哗哗声越来越响,船舷也慢慢地高出了驳岸。等到最后一件装完,潮水似乎也没有了动静。大爷说了,这会儿是满潮了,所以潮水声反而没有,按农历的时间推算应该是四更刚打完不久,“你们得趁着潮水出发了。”
松古叔和茶伢子收拾好东西,除了大爷外,一干人等一道上了船,茶伢子临上船前给大爷鞠了个躬,谢谢大爷的关照,告了个别。杨老六启动了船上的轮机,轮机嘭嘭地响着。船慢慢地启程。船的驾驶台舵把背后是驾驶舱,不大,可容两三人的卧位;货主和船老大都让着松古叔和茶伢子去躺着休息。茶伢子第一次上海船,新奇的很,毫无倦意。船开过了猴屿,接着又开过了虾屿;茶伢子这才发现原来这是一个布袋似的海湾,而太平港在口袋的最窝心的位置 ,那里是河流的入海口,所以本地也称之为“里港”。同时因为是口袋海湾,随着水动力的减弱,海岸既平且缓,形成了众多天然的盐埕;所以,出产的海盐品质又好,还价格便宜;旺财叔挑的私盐也是出于此。而且后来茶伢子明白了,他们装的鱼货,只不过普通的巴浪鱼,为何要那么的费劲周折;因为除了鱼货的利润外,海盐也是重要的原因;每筐的重量中约百分之三十是海盐,用以腌制鱼货,离官定的百分之十五虽有所超,但很难界定;同时,各方利益盘根错节,都是各享其成,所以看似贩鱼货,实则和旺财叔所干的“挑盐”属于异曲同工,本质都是赚取产地和异地盐价因税捐等导致的巨大价差。而松古叔和茶伢子在不知不觉中赚取的几百文,和旺财叔挑盐之利本质上并无二致,区别是一则知之,二则后知之。船驶出虾屿后,天色已是渐渐发白,慢慢地东方地平线上,红了起来,随着越来越红,突然之间,瞬时霞光万丈,一轮朝阳跳上了海平面,随着船老大的号令,杨老六升起了两面船帆,扬起的船帆,兜进了风的力量,就像是拉满弦的弓,绷着劲拉着大家伙一路的向南。随着船离陆地越来越远,浪头也渐渐地拍打着船头,船舷的两侧则是拍出了泛着白沫的浪花。“船有点晃。”
茶伢子从船舱奔出的时候,嘟囔着叫唤;没有人听懂什么意思,只见茶伢子趴在船舷上一顿地开吐;“晕船了…”身后的大家伙说。晕船没有特效药,第一次难免,以后多坐几次就好了,船老大这么说。松古叔调了一点淡盐水,喂着他喝了一点。茶伢子趴在了船舷上,随着他吐出的黄水,他在恍惚中悠悠地回到了故乡,回到了呼兰河畔,在渡船中荡悠悠似的,和阿妹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