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公子身子可好些了?”
谨安眼底浮动着笑意, “劳道长挂念,已好多了。”
“喔。”
两个人并排走着,见江采霜低着头, 小脸皱在一起, 似乎在为什么事情而苦恼,谨安问道:“怎么了?”
小姑娘秀气的眉梢皱在一起,有些沮丧地咕哝着:“我就是觉得,燕世子道法高深,还心细如发,擅长断案。这么曲折的案子, 他两日就给破了。跟他一比起来, 我好像什么都不行。”
她好歹也是青州第一道士,怎么刚到京城,就遇到了比她厉害这么多的人物。 如此落差,心中自然生出几分慨然。 谨安不由失笑, 心道她果然还是孩童心性, “你可知他长你几岁?”
“几岁?”
“七岁。”
江采霜掰着手指数了数,“那他今年……二十有二了?”
“嗯,”谨安眉眼温柔, 低声开解道, “七年的时间可以长很多见识和经验, 见得多了, 自然就知道案子的关窍在什么地方。再者,破案不只需要敏锐细心,有时运气也是很重要的因素。”
“若不是道长在寒食那日, 偶然撞见香佩去祭扫, 这桩案子也不会这么快告破。”
江采霜知道他在宽慰自己, 不过心里还是因为他这番话而熨帖了不少。 七年……她相信只要她认真破案,努力捉妖,早晚有一天,也能拥有和燕世子一样的敏锐和洞悉力。 “你消息倒是灵通。”
她语气变得轻快,狐疑道:“怎么我跟燕世子说的什么事你都知道。”
谨安笑而不语。 二人上了马车,向城东的方向驶去。 过了两个坊市,马车停在一棵老槐树下,从巷子出去就是闹哄哄的市集。 江采霜走在人潮涌动的闹市,在谨安的指引下,来到街角的一家绸缎铺,匾额上写的是:“俞氏绸缎庄。”
她立马就想起来,之前寒食那日,她在寻山上遇见的那只浮灵南生。南生执念难消,心中挂念之人便是做绸缎生意的俞家的女儿,俞静衣。 当时她托燕公子帮忙打探,他已经帮自己找到这家人了么。 江采霜问道:“是寻山那个书生……” 谨安点头,确认了她的猜测,“正是。我们进去看看吧。”
伙计无精打采地坐在店里,一见终于有客上门,立马热情地迎上来招呼:“二位客官,您想要什么样的料子?是做衣服还是做被褥?”
江采霜想了想说道:“做衣服。”
“二位是给自己做衣服,还是给家里人做?”
江采霜立马指向旁边的谨安,“给他做。”
谨安目露愕然,正要推辞,“不……”话还没说完,便被江采霜一把推了出去,笑盈盈道:“帮他挑选料子,要最新的。”
“好嘞,客官您稍等,”伙计取出木尺来,给谨安量身长,“这位客官真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这么俊的脸,身量又高,跟下凡的天仙似的,随便披块布都好看。小娘子真是好眼光,挑了这么好的夫婿。”
江采霜刚刚坐下,一口茶还没喝完,差点被呛到。 小姑娘面皮薄,听了这样打趣的话,脸颊迅速升起一抹红晕,拿着茶杯手足无措。 “说错了,”谨安在此时开口,江采霜还以为他要解释他们的关系,刚松了口气,便听他顿了顿,不急不慢地道出后一句:“我们暂时还未成亲。”
伙计信以为真,“那二位想必是已定了亲罢?若是成亲的时候需要做新衣裳,可别忘了来小店看看。”
江采霜一口气堵在胸口,面皮也迅速腾起一阵热意。 她杏眸噙着水光,羞恼地瞪向谨安。 等伙计去后面取布料,江采霜走到谨安身边,压低声音质问道:“你干嘛胡说?”
谨安勾唇,眸底笑意盈盈,却明知故问:“我哪里胡说了?”
“你说我们暂未成亲。”
谨安瞥了眼气鼓鼓的少女,漫不经意地打趣道:“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还是说……我们已经成亲了?”
“你!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江采霜乌眸圆睁,咬唇怒道。
谨安面容俊美清隽,长眸含笑,语气温柔地哄道:“道长且听我说,我们先暂且假装夫妻,做起事来也更方便不是?只是要委屈道长,暂时跟我这个平平无奇的书生在一处了。”江采霜总觉得他不怀好意,可他说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正巧伙计这时已经取了布料过来,江采霜便暂且放下与他的这点小矛盾。 江采霜轻哼一声,小声道:“这次就先放过你。”
“这是我们店里比较好的缎布,二位看看,可有什么喜欢的?”
伙计把布料整整齐齐地摆在架子上。
“这匹如何?”谨安随手指了个花样淡雅的白色布匹。
江采霜看了看那匹布,又看了看谨安。 谨安此刻一身读书人打扮,气质冷淡疏离,按理说本应很适合这样的颜色。 可江采霜却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她的视线在布匹上扫过一圈,不自觉地落在一匹颜色艳丽的大红色布料上。 江采霜捏着布匹一角,指腹的触感柔顺丝滑,“这个好像更好……” 这般炙热如火的颜色,一般人寻常是不敢尝试的,她见过的能把这个颜色穿得好看而不俗气的人,便只有燕公子一个。 “这位小娘子真是好眼光,平时附近有人成亲,都会选这个颜色和花样的料子来做喜服呢。您的未婚夫婿长得这样好看,穿上喜服肯定更俊俏。”江采霜愕然地睁大眼睛,“喜服?”
她什么时候说要做喜服了? “是啊,龙凤呈祥,这可不就是喜服的纹样吗?”
伙计热情地介绍。
江采霜登时像被烫到了似的,赶紧丢下了手里的布角。 她只是觉得这个颜色适合谨安,谁知道偏偏挑了匹做喜服的布? “我们成亲日子还早,这么早就要挑喜服了?不过……”谨安低笑了声,眸含促狭,低沉嗓音近在耳畔,“若是你喜欢,先订做喜服也未尝不可。”江采霜脸颊烧红,仿佛秋天熟透的柿子。她瞪了谨安一眼,小声嘟囔:“谁要跟你成亲了?”
江采霜面向店里的伙计,磕磕绊绊地说道:“不、不是做喜服,做日常穿着的服饰就好。那就这匹白色的吧。”
“我给您裁剪一下,过几天等绣娘做好了,您可以自行来取,我们也可以派绣娘给您送上门。”
“我们五日后上门来取。”
“好嘞。”
伙计按照方才量的尺寸,先大致把需要的布匹长度裁剪出来。
江采霜正要回头跟谨安算账,却听他压低声音道:“道长不问话了?”都怪他总打岔,让她差点就忘了正事。 江采霜只好暂时放下与他的恩怨,踱步上前,打问道:“伙计,你们掌柜可在家?”
“少东家出去了,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您找他有事?”
“你们少东家是男是女?”
伙计乐呵呵地说道:“我们少东家是男子。”
江采霜跟谨安互换了个眼神,心里想,难道少东家是俞静衣的弟弟? 江采霜再次悄悄问伙计,“你们少东家是不是有个姐姐?”
伙计听了这话,脸色变了几遭,欲言又止。 “怎么了?”
伙计犹豫了半天,正想说话,有一少年怒意冲冲地走了进来,一进门就把架子上的几捆布头给拂到了地上。 “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又他奶奶的输了一天。”
伙计顿时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我们少东家回来了。”
江采霜定睛一看,那是个十六七岁的锦衣少年,个头壮实,脸盘子大,五官挤在中间一团。打扮得油头粉面,这会儿气得脸红脖子粗,性情似乎很是暴躁。 看他这副模样,不像是好相与的人,刚才的问题便不好再问下去了。 他们选好布料,交付定金,只等伙计在账本上留下记录,便可以离开了。 可就在这时,那位少东家对伙计招了招手,把他叫到后堂,吩咐了几句。 等伙计出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明显带着不情愿,底气不足地说道:“两位客官,刚才我跟您说错价了,我们这里定做衣服,要提前交付全部的银子。”
江采霜不解,“哪有这样的规矩?不都是交付一半银子就够了吗?”
伙计表情不太自然,尴尬地笑了笑,“我们店的规矩与其他店铺不太一样,客官多担待。”
想到刚才少东家把他拉到后堂,定是跟他说了什么话,所以伙计才会临时改变主意,跟他们多要钱。 江采霜答应过南生,要替他见一见他的意中人俞静衣。于是便没有纠缠,打开香袋直接付了银子。 谁知道还没走出这家店,那少东家见他们付钱干脆,竟又把衣服的价格翻了个倍。 少年摇头晃脑,“两位留步,如今好看的料子难得,你们方才选的那一套成衣,只给二两银子,是不是太少了些?”
“那你要多少?”
“起码五两银子。”
“你这不是坐地起价吗?”
江采霜微恼,正要理论,被谨安轻轻拉住胳膊。
谨安面上笑意不减,云淡风轻地开口:“这里的布料太贵,我们到别处去买吧。”说话间,他碰了下腰间的坠饰,一枚玄铁令牌轻晃。
少东家虽没见过悬镜司令牌,但也认得玄铁令牌是官府才能用,当即吓得变了脸色。 他眼神飘忽,慌忙说道:“我,我刚才记错了。刘全,你来招待。”说完,便迫不及待地落荒而逃。 这人一走,伙计也并未难为他们,这套衣服以二两银子的价格定了下来。 从绸缎庄出来,江采霜不解地问道:“方才那少东家离开后,你为什么不让我继续问了?”
谨安眼眸微眯,眼底厉光一闪而过,“他并没有走,藏在后堂偷听呢。”
“没想到他小小年纪,便如此贪婪狡诈。”
江采霜回头看了眼绸缎庄落灰的招牌,心下有些奇怪,“不过南生的记忆里,俞家的绸缎生意做得不小,已经到了行首的地步。怎么看今日这家铺子,店面并不大,生意也不太好的样子?”
这跟南生的记忆相差太远了,难道是短短几年间,俞家就已经落寞了? “吃面条嘞,丝鸡面,炒鳝面,笋泼肉面,鱼桐皮面……什么浇头都有。”
绸缎铺对面的大路边,支起个面摊,凉棚下面还有几个空座。 两人走到凉棚下,随便点了两碗面条。 等店主端着面过来,谨安不动声色地打问:“敢问店家,这里是以前那个绸缎行行首俞家吗?”
“你说对面那家店啊?”
店主将面碗端到桌上,用来隔热的毛巾一甩,搭在肩头,“是那个俞家,不过早就不行了。自从俞老爷重病在床,幼子俞金亮又是个不成器的,不善经营,家产都快被败光了。”
其他食客搭话:“俞老爷就是被这个不孝子活活气死的。俞家绸缎庄价比别家都贵,绣娘手艺也不怎么好,估计过不了多久,最后一家店面也得抵出去了。”
谨安又问:“俞家幼子有个姐姐,诸位可听说过?”
“自然听说过,从前俞金亮他姐姐在的时候,铺子里生意可红火了。不过好几年不见她来店里了,估计是嫁到外乡了吧。”
“我怎么听那俞老二跟人说,她姐姐嫁到高门当诰命夫人去了?每回在赌场欠了钱,俞老二可都让人去易康街要钱。”
“你听他瞎吹吧,他家如今落魄至此,伸长了脖子也够不上世家的门楣。”
有个食客问:“易康街是什么地方?”
“皇亲国戚住的地方。伯府,听说过吗?”
江采霜吸溜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鲜面条,碰了碰谨安的胳膊,轻声问他:“谨安,你知道易康街住的是哪个伯府吗?”
谨安若有所思,低声说了句:“康平伯府。”
“这么巧?”
采薇姐姐要嫁的,不就是康平伯府吗? “你知不知道易康街离我们有多远?”
谨安显然对京城各处十分了解,稍加思忖便道:“易康街在东市那边,乘马车大约要一个半时辰。”
“这么远?我下午要和堂姐出门,正好去东市看看,到那时再找机会去康平伯府吧。”
“也好。道长千万小心,遇到事情记得用机关鸟给我传信。”
江采霜正要应下,想起他方才在绸缎庄的打趣,顿时鼓起了脸颊,“哼”了一声后就不再理他。 下午,江采霜和堂姐一同出府,去街上给江采薇挑选新婚贺礼。 两个小姑娘被琳琅满目的路边摊位吸引了视线,正在一个香粉摊前挑选。 江采青赞叹道:“这盒梅花香粉真是好闻,花香馥郁中又不失清幽,让人联想起诗中所说‘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这样的香粉拿两盒来。”
江采霜凑近闻了闻,“好香。”
“这个盒子上水仙花的雕刻真是栩栩如生,香粉也芬芳四溢,真真配得上那句‘韵绝香仍绝’。”
“好香。”
江采青自小饱读诗书,各种名章古篇信手拈来,遇到感兴趣的香粉甚至能出口成章,引来许多百姓驻足叫好。 可江采霜每次都只能挠挠脸颊,干巴巴地说一句:“好香。”
江采霜随便挑了一盒拿在手里,正在仔细观察盒子的雕工,人群中不知从哪冲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把夺走了她手里的香粉,挤开人群往外面跑去。 “哎——”江采霜伸出手想要拦住她,可女人出现得突然,她完全没反应过来,就那么被她把香粉给抢走了。 “妹妹,你没事吧?”
江采青紧张道。
“我没事,只是她把香粉抢走了。”店老板更是生气,砸了下手里的鸡毛掸子,“哪来的疯婆子?香粉还没给钱呢。”
江采霜掏出几枚铜板,“我来付吧,你就当是我买下了。”
店老板千恩万谢地收下。 “刚才跑过去的是赵大壮的媳妇吧?”
“我瞧着也像,好好的一个婆娘,突然就跟撞了邪似的疯了,留下一对年幼的女儿,往后可怎么生活?”
听了周围百姓的话,江采霜心下不免升起好奇,“撞邪?”
“是啊,以前赵家婆娘可是出了名的勤快良善,夫妻俩都在酒楼里帮工,剩下的好菜好饭都会施舍给附近的乞丐,街坊四邻有什么事,他们也热心帮忙。可谁知道,三个月前,赵家婆娘突然就疯了,每天疯疯癫癫,胡言乱语,说什么有鬼有神的。听说有的时候,还会大半夜起来梳妆打扮,可吓人了。赵大壮为了照顾她,连酒楼的差事都给辞了。”
江采霜忙问:“赵家住在哪里?”
“就住在云来酒楼后头的甜水巷,门口有个大槐树那户。”
江采霜谢过回答的大娘,正要跟堂姐提及,堂姐便猜到了她的用意:“你想去她家里看看?”
江采霜点头,“嗯。我觉着她的情况有些奇怪,兴许我能帮上忙。”
“跟我来。”
江采青拉着她上了马车,命车夫去云来酒楼。
到酒楼以后,她要了个雅间,风风火火地拉着江采霜上楼。 “我跟妹妹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进来打扰。”门口的婢女和护卫齐齐应下,“是。”
江采青反手关上门,握着江采霜的手,目光炯然,“我们走吧。”
江采霜还没从她这行云流水的操作中反应过来,就被姐姐径直拉到了窗边。 “你会腾云驾雾吗?”
江采青一只脚搭在窗沿,回头问她。
江采霜拨开被风吹到嘴边的碎发,诚实地摇了摇头,“不会。”“那你会御剑飞行?”
“也不会。”
“那我们怎么去赵家?”
江采霜眨了眨眼睛,在堂姐期待的目光下,慢吞吞地道:“……走路去。”
她一个人倒是可以飞檐走壁,但带上堂姐就不太方便了。 江采青突然觉得窗棂有点高,外面风也有点大,悻悻地把脚收了回来。 “翠翠她们一直跟着我们,寸步不离,只有在这里才能把他们支开,可是我们怎么才能从这里下去呢?”
江采霜探头往窗外看,指着前面的屋脊说道:“我们先跳到那个屋脊上,然后再顺着屋顶走到墙角那棵树,顺着树滑下去就好了。”
江采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可行!就按你说的办。”
窗棂距离屋檐仍有些距离,江采青不敢下去,于是江采霜扯下了雅间的纱幔,绑成长长的布条,让姐姐拽着布条下来。 她自己则是勇敢地一跃而下,提前在下面接着。 云来酒楼,临街的雅间内。 宋允萧刚求着燕安谨弄掉他脸上的红花,正在照镜子呢,凑巧在镜中瞧见这一幕,满脸震惊地道:“天子脚下,白日里竟也有盗贼出没?还是两个女贼。”
燕安谨随意地瞥了一眼,觉得站在屋顶的绿衣姑娘,身形颇有些眼熟。 “有哪个贼会在白天出没?再说了,你看她们二人的衣着,像是缺少财物……”说到这里,燕安谨眼神一定,蓦地收声。 站在屋顶的绿衣姑娘,摆手招呼红衣姑娘跳下来。扶她站稳后,江采霜转了个身,刚好露出正脸,被燕安谨瞧见。 燕安谨举杯喝茶,朝身旁的林越使了个眼色。 林越会意,故作诧异道:“咦,那不是白露道长吗?”
“哪个?绿衣服那个,还是粉衣服那个?”
宋允萧登时来了兴趣,“她们这是要去哪儿?”
林越低头,“这……属下哪里知道。”
宋允萧一方面好奇这两个姑娘不走寻常路,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另一方面也想见识见识制造机关鸟的人,到底有什么本事。 “不行,我得跟着去看看。”
趁江采霜二人转身朝大树走去,宋允萧也从窗口跃了出去。 雅间内,燕安谨坐在茶香袅袅的桌案后面,眉眼间好似笼了一层薄雾,俊美的面容依旧苍白如雪。他看着手里的折子,神色晦暗不明。 树妖案和槐街案虽然疑点已清,可以结案。但其中涉及妖邪,不好将个中细节公之于众,便将卷宗设为隐秘,只公布了嫌犯和最后的处罚。 这样不清不楚,自然会引起诸多大臣的不满和弹劾,认为他执掌的悬镜司不过是徒有其名,不该有这么大的权力。 想必圣上在此时召他进宫,便是为了此事。 林越拱手道:“殿下,您该进宫了。有宋公子护着,白露道长自身又有武艺,想来此行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
燕安谨手中的折子一角燃起火苗,他随手将其丢在桌上。很快,整个折子便烧成了一团灰烬。 燕安谨朝窗外看了眼,收回目光,姿态优雅地敛袖起身,“走吧。”
江采霜从树上跳了下去,江采青抱着树干慢慢滑,两个人都落到了平地上。 “姐姐,这里就是云来酒楼的后巷,我们找找哪家是赵家。”
“好。”
这些小巷子七拐八绕,她们找人打听问路,终于找到了甜水巷。 疯女人坐在槐树下,往脸上涂着色彩斑斓的香粉。 院子里走出一个男人,拿布巾给她擦了擦脸,拉着女人起身往外走,“一会儿不见你怎么又跑出去了?你在哪儿拿的香粉?还没给人家银子吧,你还记不记得是哪家铺子?”
女人挣脱他的束缚,跑到树后面躲了起来,抱着头往墙根下藏,嘴里喃喃自语,“有鬼,有鬼。”
“大白天的哪来的鬼?你别怕,跟我去街上,先把钱付给人家。”
“我不去,我不去,有鬼,好多血,好多血!”
疯女人情绪越来越激动,突然嚎了一声,飞快地朝巷子口跑去。
正好迎面撞上江采霜,被她扣住手腕,在后颈重重一点。 女人的身子软了下去,江采霜连忙接住。 赵大壮快步追上来,着急地喝道:“你们要干什么?快放了林娘。”江采霜刚才碰到林娘手腕的一瞬间,便发觉了问题所在,“你家娘子丢了魂,我能治她。”
“你在乱说什么?快放了她,不然别怪我对你们两个小姑娘不客气。”
江采霜有些着急道:“我当真能治。”
眼见赵大壮要上来抢人,江采青张开双臂护在妹妹身前,“我妹妹既然开口说了,便是有把握,难道你想看你家娘子一直这样下去吗?”
赵大壮听了这话,脚步不由得顿住。 两个年幼的女儿扒着门框,看向她们变得陌生的娘亲,想要靠近却又不敢过来。 家里只有他和林娘两个大人,他如今为了照顾林娘,辞了酒楼的差事,一家四口没了进项,早晚有坐吃山空的时候。 眼前这两位打扮贵气,不像是缺少钱财的人,他家里还有什么是值得她们骗的? “你,你真能治好她?”
赵大壮犹豫地问道。
江采霜点头,认真地道:“失魂症并不难治,只要找到她丢失的那一魂,把魂魄拘回来,你家娘子就能恢复了。”“二位先跟我过来吧。”
赵大壮抱起林娘,转身朝家里走去。
两个圆圆胖胖的小丫头跟在爹娘身边,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向江采霜和江采青姐妹俩。 进到屋里,赵大壮问道:“你刚才说,我家娘子丢了魂,她的魂丢在哪儿了?”“我得先问问你,林娘是何时开始变得不正常的?”
“大约是从三个月前开始。”
“那个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赵大壮仔细回想,“也没有发生什么怪事。那日我跟娘子去主家交账本,回来的时候,娘子就魂不守舍的样子,一觉醒来,她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江采霜又问:“那她平时,有没有什么怪异的举动?”
“除了大夫说的言语疯癫,行为无状之外,林娘有时候喜欢半夜起来,换上绿衣裳,坐在镜子前面描眉梳妆。有一回我夜里起来,看到她不点灯坐在铜镜前,吓得一晚上没睡着。”
说到这里,赵大壮有些欲言又止。
江采青察言观色,连忙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话,直说便是。”“说来也怕你们不信,那次我看到夜里的林娘,突然觉得她很陌生,甚至、甚至不像是我的娘子。虽然长得一样,可那种感觉很别扭。从那之后,孩子就不敢靠近她了。”
两个小丫头围在赵大壮身边,听到这里都吓得白了脸,直往赵大壮怀里钻。 江采青也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凉,就连躲在大槐树上的宋允萧,听了都觉得瘆得慌。 江采霜倒是没觉得害怕,手指抵在下巴处思索片刻,“你说的主家,是哪一家?”
“是、是康平伯府。云来酒楼是康平伯公子名下的产业。”
江采霜微诧。 怎么又是康平伯府? 江采青抱住妹妹的胳膊,小声嘀咕道:“那不是采薇姐姐要嫁的人家吗?”
江采霜继续问道:“关于那天的事,你还记得多少,想到什么都说出来。”
“每次都是伯府下人领着我去交账本,林娘等在二门外面,那里刚好有一座假山可以避风。我们一同去过许多次伯府,每次进去交了账本,跟主家禀报了酒楼的账目情况,就会直接离开,中途也不会遇上什么人。”
“还有吗?”
“没了,就这些。”
时间过去太久,赵大壮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其他有用的细节。
仅凭这些,江采霜一时也推测不出,林娘为何会丢掉一魂,那一魂如今又藏在何处。 “看来只有等我们去过康平伯府,才能找到林娘的魂魄。我方才只是点了她的睡穴,她睡上一个时辰就会醒来。等她醒了,你将这张符纸化了喂她服下,便可祛除她身上的鬼气。”江采霜拿出一张净化符。
“鬼、鬼气?”赵大壮吓破了胆。
“活人不小心沾到少许鬼气,不算什么大事,过不了几日便会自动消散。只是林娘刚好丢了一魂,才会被鬼气迷惑心智,在夜里做出奇怪的事情。你喂她喝下符水,多在正午晒晒太阳就好了。还有,你这两天准备一把生米,再多弄些黄豆。”“好,好,还需要什么,贵人尽管吩咐,”赵大壮收下符纸,“敢问两位可有什么法子进伯府?”
江采霜张嘴,正欲回答:“我们可以翻……”话未说完,就被堂姐捂住了嘴巴。 江采青忙接过话茬:“你放心,我们自有办法。”
从赵家离开,江采青拉着妹妹,叮嘱道:“翻墙毕竟不是光彩的事,若是就这么说了,赵大壮定然会不信任我们。”
江采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还是姐姐想得周到。”
“那是自然,”江采青颇有些得意,信誓旦旦道,“就趁着今日,我们去康平伯府瞧瞧。我倒要看看,他们家藏着什么秘密。”
江采霜本就有此打算,这次接了赵家的事,更要去康平伯府一探究竟,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好。”
两人另租了个马车,不到半个时辰,就来到了康平伯府的侧门。 “赵大壮应该就是从这个门进去的,我们进去看看。”
伯府坐落在易康街,高门大院,青瓦朱墙。墙头比两人还要高,江采青可爬不上去。 江采霜踩着墙轻巧如风地蹬了几下,轻松地翻越高墙,跳到院内,从里面打开了栓上的侧门。 要不是此刻时机不对,江采青都要忍不住拊掌喝彩了。 不愧是她的妹妹,动作就跟话本里的侠客一样潇洒。 等堂姐进来,江采霜又把侧门恢复成原样。 一进这康平伯府,江采青就忍不住抱住胳膊上下搓了搓,“这里怎么这么冷?阴气森森的。”
江采霜取出捉妖星盘,命盘显示整个伯府都被鬼气所笼罩,极为凶险。 她从怀里掏出一沓符纸,塞到堂姐手里,安慰道:“姐姐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这里真、真的有鬼?”
江采青吓得嘴唇苍白。
江采霜想了想,“八/九成吧,没有鬼也有其他脏东西。”江采青心下顿时后悔,不过来都来了,总不能临阵退缩。 “那……我们走吧。”
江采霜走在前面,江采青两只手举着一大堆符纸,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江采青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伯府怎么种了这么多竹子?种得还这样密,竹叶阴翳如盖,日光不都被挡住了吗?”
若是正常时候还好,满院子的翠竹,只会让人觉得幽静深远,仿佛置身无人踏足的深山中。可如今伯府被鬼气笼罩,风一吹,茫茫竹海簌簌响动,碗口粗的竹竿相互碰撞挤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更让人觉得惶恐心惊。 两个人顺着竹林间的小路走了半天,居然连一个人影都没瞧见。 直到拐进月洞门,才碰到两个婢女说着话迎面走来。 江采霜拉着姐姐躲进翠竹丛中,幸得这里的竹林茂盛,可以很好地遮挡住两人身形。 “假山那条路,为什么不让走了?害得我们还得绕远。”
“我听说,假山里住着不干净的东西。那天小玲早晨从那条路经过,结果就失踪了大半天,后来被人发现昏迷在竹林里。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昏迷的,更奇怪的是,从假山到竹林,路上居然没一个人看见她……” “你说得怎么这么诡异?到底是真是假?”
“别管是真是假,我们赶紧走吧。也不知道府上为什么种这么多翠竹,把路都给隔开了,连个人气都见不着,阴森森的。”
待这两名婢女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江采霜和堂姐才从竹林里走出来。 “她们所说的假山,是不是林娘丢了魂的地方?”
江采青问道。
江采霜点点头,“很有可能,若假山处真的藏有邪物,林娘极有可能看到了什么,所以才惊吓过度,丢了一魂。”“我们过去看看。”
婢女刚才是从右边的小路出来,江采霜便和堂姐走了左边的路。没走多远,果然看到前方竹林掩映间,露出一扇垂花门。 走进垂花门没多远,便看到一座嶙峋假山。 过了这个假山,应当就是二门,再往后就是后院了,外人轻易不得入。 一靠近假山,江采霜便察觉到了汹涌的阴气和煞气。 她取下腰间的小木剑,警惕道:“这座假山中凶煞气息更重,定有危险,我自己过去。”
“我跟你一起。”
江采青从地上捡起一把碎石头,和一根树枝,握在手里壮胆。
等巡院的护卫走后,她们悄悄走向那座假山。 假山入口狭小,几乎只能容一人勉强通过。江采霜提剑走在前面,江采青紧随其后。 在假山里拐了几个弯,越走到深处,光线愈暗,阴气也越重。冷意顺着骨头缝钻进来,江采青打了个哆嗦,不由得抓住了妹妹的衣裳。 暗处的宋允萧原本想和她们一起进假山,可走进去两步,见这里面曲折幽暗,隐有腥风传来,便心生排斥不愿进去。于是他跃上假山,躲在凹陷处,只当是替那两个小娘子放风。 江采霜将木剑举在身前,小心地朝着黑暗的前方前进。她脚步放缓,听到深处有滴答滴答的流水声。 转过最后一个弯,前方似乎是一间封闭的石室,只是那石室入口幽狭,上方也被巨石封住,其内深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江采霜拍了拍堂姐的肩膀,示意她在此等候,她自己则提剑进了石室。 进去之后,果然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江采霜取出一张符纸,夹在指间无火自燃,照亮了这间狭小的石室。 环视一圈,石室空旷,一无所有。只有石墙上刻着许多仿佛剧烈碰撞留下的划痕。 江采霜稍稍松了口气,心想,兴许闹鬼的传闻只是府上的人传着传着,把话给传得越来越夸张了。 只是这里邪气森森,不宜久留,还是先离开为好。 她正要离开这里,却再次听到了滴答滴答的声音。 这一次,她终于听清楚,声音是从她身后,约莫是入口上方的石壁传来的。 像是什么妖魔邪物,贴附在石室入口上方,盯着她所在的方向,流淌下贪婪的涎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