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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后万丘山留下。
离近了才发觉赵贯祺眼下的青黑,万丘山不动声色打量他一眼,嗅到浅浅的安神香。 有意思,皇上还真为了一病不起的明平侯,担心地睡不好觉?万丘山低垂的目光中轻蔑之色转瞬即逝,恭敬道,“不知皇上有何事嘱臣?”赵贯祺低垂眼睑,身后福善德战战兢兢,轻轻替他揉着颞穴,大气不敢出。 “工部的重担落在万大人身上,不知是否习惯?”
万丘山提起警惕,难道要收他的权?心下百转千回,面上却不为所动,淡笑道,“皇上重用臣,是臣的荣幸,臣不幸感激,必当尽其责倾其力,为皇上分忧。”
赵贯祺抬眸,眸色很凉,然而他身为九五之尊,情不外露,这种目光在此刻倒也正常。 “万大人不必过于劳累,你初回京都,今非昔比,自然要好生熟悉一番,”赵贯祺沉着地观察他的脸色,“工部那边的人若是不够用,朕会挑几个得力的人手派过去给大人帮忙。”
万丘山不动如山,俯首谢答,“皇上爱惜臣子,臣不胜感激。”
同当年一样,是只狡猾的狐狸。 赵贯祺牵了牵唇角,做手势让福善德退下,沉吟道,“万大人的能力有目共睹,朕相信你能为大业繁盛添砖加瓦,也是,贸然派人过去恐画蛇添足,还是别给大人添麻烦了。”
万丘山心头一紧,声音愈发温和,“谢皇上体谅。”
福善德看不大明白这两人之间的暗波汹涌,只觉赵贯祺气势沉稳尖锐,而这位万大人一举一动滴水不漏,犹如深潭之水,将所有的尖刺一一接住,无波无澜,不起丁点水花。 赵贯祺紧盯他离去的背影,眸色冷冽,“去司天监,将大庆七年后所有卷轴拿过来。”
福善德猛地回神,心存戚戚,颔首称是。 汪仕昂一宿难眠,坐立难安等在院落中,隔壁屋子的满安褪了烧还在熟睡,他稍微放下些心,赵贯祺派小侍一来传话,登时出了门急匆匆往御书房赶。 福善德手脚麻利,领着两个小侍抱了满怀的卷轴回来,来不及抬袖擦一擦额上冒出的汗,进门一抬头就看见殿中多了一人,瞧着仙风道骨的,一身雪白法衣,回头来看时眉眼温润含笑,仔细看却又见几分矜贵的疏离,清冷高贵,像是误入尘世的白鹤。 不过身上赵贯祺的目光犹如实质压得人紧张,福善德只看了一眼就快步掠过他往前,对赵贯祺俯了俯身,“皇上,您吩咐的东西都拿来了。”
两个小侍小心翼翼将慢慢两托盘的卷宗放到一侧小桌上。 恰好汪仕昂赶到,苍阳道长依旧是淡淡回眸看了一眼,汪仕昂一见他的背影瞳孔骤缩,待看清那张同当年毫无二致的面庞更觉心惊,定了定神步入殿中,朝赵贯祺俯身行礼。 “先生,你说巧不巧,昨下午还在念叨苍阳道长,道长晚上就进宫求见,”赵贯祺声音极轻缓,起身从大案后走出,“大庆七年正是长云的初度之辰,我朝司天监大庆七年后所有记录天相的卷轴都在于此。”
他拿起一卷展开,“先生,不知您所说的水星凌日,被记入何年何月何日?”
汪仕昂心中恍恍,不自觉挺直腰背,他知道昨日他乱了阵脚没有记起细节,也猜到赵贯祺会寻来卷轴对证,只是没想到苍阳道长在这。 狂喜夹杂慌乱,使得他反应慢了半拍。 苍阳道长云淡风轻截过赵贯祺的目光,道,“贫道占卜星相,百般推演窥破一线天机,预知贵人有难,谨记先皇嘱咐,特来解忧化难。”
“贵人生辰于大庆七年冬月廿九,水星凌日现于大庆二十二年五月朔。”
汪仕昂在他平稳的声线中镇定下来,主动上前,“皇上稍安勿躁,苍阳道长记性非凡,必然不会出错,有了时间很快便能寻到相应卷轴。”
赵贯祺居高临下,看清他多了许多白发,唇边噙着微不可察的讥讽。 先生,你还真是容易相信别人。 他略一颔首,“先生有劳了。”
明平侯府,白清实皱眉托起顾长云的后颈喂下最后一粒药丸。 药效很快发作,刚下去一些的热意气势汹汹卷土重来,顾长云额上转眼间生出豆大汗珠,呼吸再度急促起来,手脚微微抽搐,双颊清晰可见染上不正常的绯红。 白清实放下为他拭汗的帕子,喉结攒动,似是不忍直视地偏过了脸。 连翘端着温水进来,目露担忧,轻声道,“白管家,让我来罢。”
白清实点头,让开位置看她轻车熟路绞了湿帕子覆在顾长云额上,轻柔地一点点拭去汗珠。 陆沉守在门外,耳尖忽然一动,后肩不动声色往后一抵,半掩的门缓缓大开。 白清实眸色一暗,同连翘对视一眼,连翘马上扯下床帐,白清实快步走出门,侧腰被陆沉往旁侧轻轻勾了一下,往后面的小门带去。 不多时,一众人神色各异踏入院子,为首的自然是赵贯祺,身后跟着福善德,再往后是汪仕昂和苍阳道长。 翰林院里几位大臣听闻皇上要再次出宫,本着急忙慌地想去拦着,结果被赵贯祺三言两语挡了回去,不知是谁帮着说话,提了一句明平侯病重的确该去看看,赵贯祺一回头扫过他们一干人的表情,直接将人带了过来。 王管家同来喜正在厨房一人各端一大碗汤面风卷残云,厨娘无奈又心疼地送上一碟切好的酱牛肉,王管家道了声谢抄起盘子就往来喜面碗里下了半碟,招呼他快些吃。 来福十万火急地跑过来喊人,“师傅!人来了,乌泱泱好大一群,陆沉哥和连翘在那边。”
王管家一边朝他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一边端着碗咕噜噜喝面汤,临走抄起筷子往嘴里填了两片酱牛肉,又往来福嘴里塞了一大筷,含糊道,“走走走!上前面去!来喜你慢慢吃!”
来喜眼巴巴看着他们一溜小跑,听话地吸溜一大口滑顺的面条。 顾长云本烧得迷糊,恶心反胃感一阵阵翻涌,眉心骤然一凉,登时神台清净了几分。 他渐渐闻到一股冬日里落雪的味道,回过味是苍阳道长来了。 汪仕昂一手紧紧攥着另一只手的腕子,咬牙忍住鼻酸,眼圈微微发红,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盯着顾长云的病容。 苍阳道长收回手,眼底笑意终于真切了些,回身对赵贯祺拱了拱手,垂眼道,“皇上明察,明平侯赤脉贯瞳,实为大凶之兆,需尽早除灾化难,否则有性命之忧。”
“劫兆来势汹汹,还请皇上下旨,允贫道快些推算天意,以求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赵贯祺在口中将这四字咀嚼两遍,目光透过他的肩上望向气息奄奄的顾长云。 方才,翰林院中大臣是谁开口,说要来明平侯府拜见来着? 先生看着,大臣看着,太医看着,明平侯府众人看着,他能说出口的只有一个答案。 王管家见状登时跪下磕头,身后连翘来福也跟着跪下,泣声道,“皇上!道长救救我家侯爷!”
陆沉候在外面,眉头轻轻一蹙,对着西北方矮身半跪,院中小侍登时跪倒一片。 诸位大臣不知所措,颤巍巍挤在廊下,低着头只当自己是根木头桩子。 汪仕昂心急如焚,提衣要跪。 赵贯祺眼疾手快一把挽住他,余光飞快掠过王管家瑟瑟发抖的背脊,以及窗外景况,寒声问,“苍阳道长,你可有几成把握?”
苍阳道长不卑不亢,“仅有三成。”
赵贯祺眸色一动,“允。”
王管家等人顿时高呼万岁。 “平身。”
王管家一骨碌爬起来,焦急差人去收拾出来一间屋子,问苍阳道长所需何物他们好快些去准备。 赵贯祺心中冷笑,赏赐了明平侯府这些如此忠心的家丁侍女,转身轻飘飘看向汪仕昂。 汪仕昂眼角起了水光,不胜感激地望他一眼。 先生真是心软,并且有恩必报。 赵贯祺脸色放缓了些,连翘身为大侍女,躬身往前走了一步,细声细语请皇上和诸位大人去前厅用茶。 外面众人听见,登时将注意全集中在听里面的声音上,这院里气氛太过压抑,去前厅好,起码看不到里面病重的明平侯。 “这种关头喝什么茶!”
赵贯祺虽是对连翘说话,眼睛却看着外面竖着耳朵的众人,察觉眼前侍女小幅度抖了下身子,似是被吓到了,心中愈发不屑,缓声道,“你下去罢,不用沏茶,去照顾你家侯爷。”
连翘喏喏地答应了,低头小碎步走进里间。 “福善德,”赵贯祺大步走到一张椅子前坐下,“好生请大人们各自归去罢,将外面无关紧要的人清走,莫要打扰长云休息。”
苍阳道长要了龟甲,古铜钱,香炉和五色彩纸,以及纸笔朱砂,在府中拣了个风水最好的空屋子,屏避众人进屋落锁。 这时是巳时七刻。 等得最焦灼的是汪仕昂,坐在外间频频往里看,但屏风上的人影只有那个小侍女一人。 临近午时,顾长云又吐了回血,床边满地开了红梅。 汪仕昂一颗心揪得生疼,仿佛那个被架在火上烤的人是他,险些落下泪来。 他的得意门生,顾侯爷的独子,怎么会病得如此骇人…… 赵贯祺闭目拨动手中檀木手串。 相传午时阳气达到极限,阴气将欲滋生。 一个时辰后,苍阳道长所在屋子的房门被猛地从里推开,苍阳面白如纸,唇角一行血迹,险些顺力扑倒在地上,显然是力竭。 王管家等人惊呼着冲上去搀扶。 赵贯祺闻讯而来,一眼看见端坐在檐下一张圈椅中正闭目调息的苍阳道长,唇边血迹刺眼。 苍阳闻声抬起眼皮,纤长指间夹着一枚朱砂绘就的符号。 声音沙哑,有气无力。 “东南方,大吉,速带明平侯,前去东南养病。”
福善德接过赵贯祺颜色,不动声色进屋将桌案上所有东西谨慎捧了出来。 五色彩纸上有斑斑血迹,绘着诡异的古文字和符号,最大的一张白纸上画着一幅鬼面相。 东南,东南,不是去北边,凌肖带人是去了西南。 赵贯祺一一看过,目光探究直直刺向苍阳眼底。 苍阳不动如松,虽气息虚弱,却坦然同他对视。 空气陡然凝固。 墙外又是一阵嘈杂惊呼,隐隐辨出是顾长云又呕了血,汪仕昂声声艰涩唤着景和。 半晌,赵贯祺沉沉收回目光,拢在袖中的手握紧成拳,骨节用力至发白。 “朕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