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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麟来时赵贯祺已回宫,苍阳道长也被护送入宫养伤。
目光在院中扫视一圈,只剩几名同先明平侯有些交情的老人坐在廊下慢吞吞喝着茶,都已辞官颐养天年,因此没什么好避讳的。 他顿了下,认出其中一袭青衫,身形瘦削风骨犹存的老人是两朝帝师,汪仕昂先生。 昔日同僚相见皆是各自感慨,汪仕昂受了触动,眼眶还是红的,脸上却比之前多了些生机,捧着青瓷茶盏偏头轻声同旁边旧友说话。 沈麟站在院门外深深看了他一会,在汪仕昂还未能发觉有人在看他时飞快垂眸,余光瞥见一人不紧不慢走来,于是顺势转身,对来人拱了拱手,“方大人。”鎏金佩刀和腰牌玉珏轻轻相撞,金玉相鸣声在他面前停下,方善学唇边含笑回礼,“沈大人。”
“下官来看望侯爷,”沈麟微微一笑,手中礼盒顺着他的动作轻轻一抬,“大人也是?”
方善学不动声色打量他一番,“在下奉皇上命,护送汪先生回宫。”
沈麟下意识往里看了一眼,“汪先生?”
两人的动静吸引里面人注意,汪仕昂脸色微变,缓缓放下茶盏。 方善学紧盯着沈麟因扭头的动作而露出的一小截侧颈,敛眸错开目光。 这个人还是那般脆弱苍白,仿佛他只用一只手就能轻而易举结束他的性命,但这人却能从当年的风波中全身而退。 死去那么多人,他凭什么活着。 方善学漫无目的地乱想,忽而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人声。 “两位大人,进去说话。”
陆沉方才听王管家说北衙禁军的人来了,当即往顾长云的院子这边赶,正看见院门口堵着两人。 短短几面,沈麟仍觉得方善学这人哪里不对劲,顺着陆沉的话略一颔首,提着礼盒慢条斯理去同廊下诸位前辈问好。 方善学对陆沉收敛气场,无害地笑笑,主动道,“我来接汪先生回宫。”
陆沉面无表情,“侯爷已服下丹药,走之前应许会醒一次,大人赏脸,让汪先生见一见。”
方善学眉眼弯弯,十分好说话,“侯爷同先生曾为师生,情理之中自然可以。”
陆沉点了下头,进去看顾长云了。 方善学静静望着他一步步走进屋子,身后一人上前迟疑唤他。 “大人,咱们真的等到明平侯醒?”
方善学随意看了眼被几人簇拥在中间温和笑着的沈麟,眸中温度迅速湮灭,回身扶刀往旁边站了站,平静道,“最多半个时辰。”
汪仕昂微微仰头看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的少年,一时竟有些恍然,“宝文都长那么高了。”
沈麟猝不及防听见这个许久未闻的称呼,脸上多了些淡淡的窘迫,“先生,上次您见我已经是几年前了。”
汪仕昂一愣,继而笑得愈发苦涩,喃喃道,“是啊,都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先生已经老了……” 周围几个看着他长大的老人也渐渐红了眼,沈麟自从祖父西去,已经许久未能得到长辈的这般关怀,最招架不了这架势,忙匆匆开口,“我进去看看长云有没有醒。”
说完提起方才不知道被谁放在一旁的礼盒快步进了屋。
屋子里一股苦涩药味,连翘正在里面收拾行李,见他进来立马放下手里的东西要给他倒茶。 沈麟抬手止了她的动作,问,“侯爷醒了吗?”连翘目露难过,轻轻摇了摇头,“道长说兴许侯爷离京前都不会醒,大人进去瞧一瞧罢。”
先生还在外面苦等,沈麟眸光波动,掀开帘子走进里间。 床边地毯已换上了新的,沈麟可没兴趣对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发愣,也不欲窥探他人私物,略站了一会就出去了,自然又被一群老人好一番询问。 半个时辰后顾长云仍没有清醒,方善学掐着点进去请人,汪仕昂遗憾担心地往窗内看了一眼,正了正衣襟起身同旧友道别。 其余人之前皆位及人臣,隐隐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但北衙禁军的副都督就活生生站在面前,有什么话也不好多问。 白清实站在暗处目送他们远去。 这也是他多年来第一次见汪仕昂,这个曾有凌云壮志也确实心愿成了的两朝帝师,后来执意卸任离京,颠沛流离,直到顾长云的人偶然之下出手相救,他才能从马贼手中捡回一条命。 那个名为满安的小书童便是他拼尽全力也要救出来的人。 白清实敛眸,心下不无可惜。 固执己见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原地,汪先生还有机会再挣出京都一次吗…… 车马和行礼已收拾停当,同行的除了一半云卫还有连翘来福,临走前碧云眼泪汪汪地来寻小姐妹说体己话,王管家放心不下地叮嘱来福各事,恨不得提着他的耳朵念叨。 “之前那么多次让你寻个由头去江南避风头,就是不愿意,只管担心别人不想着自己,”白清实半是埋怨半是无奈,坐在床边给他针灸驱毒,想了想又释怀,“罢了,现在虽不是离京最好的时候,然过犹不及,事缓则圆,算是能避开几遭风波。”
他熟练给床上的人喂下一枚泛着淡淡药香的丸药,神色轻快,“总算烧到头了,也不知道人有没有被烧傻。”
顾长云似有所感,唇边挑起浅而不显的弧度。 白清实一怔,失笑,“忘了这句你也能听见。”
天色渐晚,陆沉巡视过府中大小角落后过去寻人,云三已替顾长云略略擦洗一翻换了干净衣裳,白清实站在外面望着天边云霓出神,门一打开,云三背着人小心翼翼走了出来。 连翘忙展开一条薄毯披到顾长云肩上,几人环绕着云三将顾长云送上铺了层层厚实棉被的马车。 驾车的是云一,陆沉拍拍他的肩膀,认真道了句路上小心。 马鞭轻轻一扬划破空气,车轮慢慢转起,四角的装饰全被取下,马车平稳安谧地往城外驶去。 远近处埋的都有眼线,白清实不经意瞥去一眼,淡声招呼人回府。 一人在隐蔽处窥视侯府大门慢慢阖上,飞快抽身离开,无声潜入萧府,轻车熟路摸去书房。 “主子,明平侯确实上了马车,陆姓侍卫没有随行,一行人已经往城门口去了。”
拨弄手串的细微响声一顿,萧何光抬眸,“你可看清楚了?”
跪着的人以首叩地,“属下亲眼所见,愿以性命承诺所言非虚。”
萧何光沉默片刻,漫不经心摆了摆手。 男子几乎是瞬时松了口气,连忙爬起来退下。 一声脆响,萧何光将手串搁到桌上,视线重新放到桌上。 三尺微命,留名半页。 呵,早年便被他视为妨碍的汪仕昂居然回来了……罢,既然回来了,就别想着再走了。 至于那个装神弄鬼的苍阳道长,萧何光目光陡冷,子不语怪力乱神,皇上竟然能相信这人的鬼话,也是可笑。 前朝愈到后期先帝愈发仰仗司天监,惨痛结果历历在目,皇上,还没有吸取教训吗。 茶盏叮叮当当砸在地上,外面的严君益心头一跳,镇静唤了一声,“老爷?”
“进来。”
严君益推开了门,一眼望见地上的碎瓷片,斟酌道,“老爷有何吩咐?”
萧何光眼中极致的厌恶犹如实质,“将公子书房里所有关于星相的书拣出来,全都烧了。”
严君益余光瞥见桌上苍阳道长的画像,顿时了然,颔首应是。 元晟正舒舒服服窝在躺椅上看书,忽而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猛地弹坐起来,老老实实回到书桌前挺直腰背,作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来。 严君益叩门,“公子,老爷吩咐给公子送些书来。”
元晟点头,“严管家进来吧。”
他还未及冠,对萧何光的一切都好奇而胆怯,偷偷去瞟严君益手里拿的什么书。 严君益对他的目光视若无睹,不紧不慢走到书架前仔细端详片刻,抽出两三本书换下新书。 元晟还是有些怕这个不苟言笑的管家先生,没敢问他为何将那几本书拿走。 “公子今日的大字可否写完了?”
元晟面上流露出惊慌,小声道,“还没有。”
严君益倒没什么反应,只是在点头后稍微提醒了他一句晚些老爷会检查。 元晟愣愣从窗口看着他离开,犹如梦中惊醒般扔下书挽袖开始磨墨。 马车顺利出了京都,饶是内壁加了厚厚的隔板,路途上未免不会微微颠簸,因着顾长云还未清醒,云一不敢放开了驾车,尽量严谨地避开地上坑洼。 况且跟上来的人还没有甩开,待离了京都邻郡再说。 后面两辆马车分别载着行李和几名女孩,来福驾一车,其余云卫驭马行于马车两侧,警惕观望四周。 顾长云陷在一处柔软中,锦被上铺了精细软席,脑后两侧塞着大小合适的软枕,以保他不会因颠簸而难受。 他知道这是已经出了京都,正在往云奕所处的方位去,所以心情异常愉悦,经脉中游走的余热全然被置之不理。 四肢发酸发麻,渐渐生出力气,耳鸣彻底消失,神台清爽一片。 他快能醒了,若是醒了便可换成快马,日夜兼程去寻云奕,她没有留下具体的位置,找的话还得费一番功夫,所以更要快些。 城内,百戏勾栏,三层小楼没有点灯,在周围的各色灯火中沉寂得像是一头蛰伏的野兽,黑暗巧妙地掩盖了一切血腥和丑恶,狡黠地披上无事发生的外衣。 如苏柴兰漠然转身,“你说什么?”
黑衣人伏在地上不住发抖,“主子,离北,离北乱了……” 如苏柴兰慢慢眨了下眼,“怎么乱的?”
他的反响平静得近乎诡异,在场所有人皆为他淡漠的表情而心悸惶恐。 阿骨颜将望向他时眼中的担忧之色藏得很好,转眸去看地上的人。 他想过有这一天,只是要稍微晚些。 跪在地上的人紧张吞咽着口水,正在脑中疯狂组织言语。 如苏柴兰似乎并不是很在意他的回答,赤脚拖着半挂在臂弯的绯色外衫走到露台上,面色冷凝远眺离北的方向。 嗤笑一声,如苏柴兰周身戾气缠绕,噙着笑意低声轻语,“让吾猜猜,是不是赫连氏的两条狗崽子,终于忍不住要露出犬牙撕咬起来了?”
“狗崽子就是狗崽子,一旦主人松了松项圈,便高兴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浓密的长睫下是一双锐利而兴奋的眼。 阿骨颜默不作声上前,站到他身后,替他轻轻拉好外衣。 如苏柴兰侧脸看他,“中原有句话叫放长线钓大鱼,吾很喜欢,”他的指尖在身边人侧颊上点了点,哄道,“暂且给他们点甜头尝尝。”
“往后,有他们哭着求饶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