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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山中凉意沁透薄薄几层衣衫,冷得人直打寒颤,陈父背着昏迷的顾长云,陈母拢了拢衣衫,胆战心惊提着一盏灯笼跟在陈父身后,时不时踮脚去看一看他背上的人有没有异状。 两人用浸了药水的帕子蒙住口鼻,小心翼翼蹚过一大片及膝野草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后山中走去。 灯笼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唯一的光亮在这种浓重的黑暗中忽明忽暗,显得好不可怜。 淡淡的酒香被风带远,进山之前,陈父把人放到地上喘口气歇一歇,陈母掏出帕子给他擦额上的汗,不敢多看地上昏迷不醒的人,叹气,“造孽哦……” 陈父咽了咽口水,“没办法,算这小子倒霉。”陈母不忍地皱了皱眉,嘟囔,“说不定人家家里人还挂念着呢,孩子模样多好……” 陈父越听心里越乱,之前这些事他们都是避得远远的不沾手,但这次是他们家秀秀把人带回来的,秀秀不知情啊,他摆摆手打断陈母的话,不耐烦,“好了好了,赶紧走吧,村长他们都在里面等着呢。”
“哎,哎,”陈母撇了撇嘴,手上动作却利索,从怀里掏出个小瓶打开在顾长云鼻下晃了晃。 草野轻轻随风动荡,山花静静合着花瓣歇眠,一切静谧安宁。 陈父喘着气,终于从方才那一片草地里蹚出来,走过山口,脚下是一大片潋滟的紫色小花,抬头眯眼往远处看,四方黑乎乎的群山像是驻守在此的护卫,无声凝视着闯入的三人,仿佛下一瞬就会声势浩大地倾压下来。 陈母不安地往他身后靠了靠,轻声问,“还得走多久啊?”
眼前又是一片几乎看不到尽头的野草荡,陈父嘘了她一声,弯下腰仔细寻找地上隐藏的标识。 紫色小花贴地生长,叶茎带着小刺,看着人畜无害,稍不留神就挂出一串血珠。 “你去,看那,看见没?”
陈父朝地上某处抬抬下巴,示意她去看。 陈母谨慎地用帕子裹手掀起一片花叶,泥地里一截白色的东西隐约半露,有一端稍微细点,被灯笼照得惨白,饶是心里早有准备,陈母仍没忍住小声喊了句老天爷,指尖抖抖索索地把那片花叶松开。 陈父急切问她,“往哪边?”
陈母指了指细端指向的方向,脸色苍白,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两人不敢随意停留,跨过那一湾紫色溪流连忙往山中深处去。 越往里面越亮,月光柔柔,无私地将碎银洒在铺天盖地的一大片花海上。 红的,白的,花瓣层叠如纱,自远处看去像是一团又一团柔软朦胧的霞雾,花朵拳头般硕大,毫不吝啬地吐露阵阵浓郁甜香,白花皎洁,红花火热,种植在一处,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别致的,圣洁同妖冶交相错杂的诡异景象。 被这样浓烈的花朵一衬,墨绿的叶毫不起眼,细瘦又窄,花茎也是如此,看着像是托不起这些花中没人,轻风一抚,花团摇摇欲坠舞着纱裙,可怜可爱。 十来个同样蒙着口鼻,手持铁锹火把的男子严肃谨慎地站在花海外围。 为首的男子是村长,三四十岁,一身灰色短衣,两鬓各有一缕白发,眼角皱纹很深,双目炯炯有神,背着手看远处两道人影慢慢走来。 他长舒一口气,神情有所放松,“人来了。”
铁锹重重插入湿润的泥土,声音被潮湿的青苔藏住,很低很闷。 偶尔有一星半点湿泥溅到一白皙手背上,那只手染上了一点红色的花瓣汁液,了无生意地横在花根草地上。 漫天的花朵盛开在身侧,无人看见那修长手指轻轻在地上蹭了一下,似乎在辨别身在何处。 铁锹不止带出了泥土,到深处时,侧壁有浅浅的白色露出痕迹, 村长往坑内看了几眼,发现那些白色的东西,抬手制止众人动作。 轻微的摇晃后身子腾空,接着被扔进一处更潮湿阴冷的地方,一声又一声闷响,黑红的泥土一点点埋没那苍白指尖,结实腰腹,宽肩长腿,到最后,那张安静的俊脸也被无情淹没。 还以为会怎么样,原来只是活埋么。 ……只不过这泥土的味道也忒腥气了些。 黑暗叠压黑暗,其他感官被无限放大,金属碰撞的声音是铁锹被收起,低低几声人音,悉悉索索踩在草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一阵微风扬起万千花瓣,轻轻相碰仿佛低吟,对新来的客人点头致意。 夜静到了极致。 那只染了绯色,骨节分明的手拿着几根白骨,缓慢从泥土中探了出来。 片刻后,顾长云站在深坑旁面色淡然拍打衣上泥土,目露嫌弃地用帕子擦了擦脸。 转过身是一片不曾见过的花海,熟悉的香味正是他先前在村落中闻到的那种,不过是放大了数倍乃至百倍,现如今这花香太过浓郁,熏得他微微头疼,还有些烦躁恶心。 这毫不起眼的山中竟有如此景观。 他漫不经心低头扫了一圈,除了地面上被他摸索出的几根白骨,黑红湿润的泥土中亦露出点点白色。 眉头一紧,顾长云面色带了冷意,目光慢慢上移,阴沉地顺着红白两色的花丛蔓延开。 表面光鲜娇艳的花朵下竟是无数森森白骨,怪不得,泥土味道这般血腥。 穷乡僻壤出刁民,这些人竟有贼胆活人作为花朵的养分?或者说,这片花海是这座村落的埋尸地,但凡是外来人,结局无一不是横尸在下。 这个村子里有秘密,关乎人命的秘密。 眼前忽地一晃,顾长云抬手按了按眉心,把那几截像是指骨的白骨扔回坑里,将深坑重新埋上。 这种花模样名贵,一时想不起来有没有在何处见过,顾长云鬼使神差折下来一朵,眼皮一跳,瞧见那墨绿色的茎自断口处溢出点点乳白色汁液,他手上也沾了一点,黏糊糊的,更觉得恶心。 娇嫩如薄纱的花瓣因他不算温柔的动作起了褶皱,顾长云皱眉打量片刻,毫不怜香惜玉地随便用一方帕子裹了塞进袖口。 不对劲,这花熏得人不对劲。 顾长云尽力按着胸口,只觉泛一阵又一阵的恶心,意识像是被泡在温水里般愈发迷蒙,四肢渐渐失力,眼前看这些花多出模糊重影,墨绿的叶茎像是从地上生出的鬼爪,然而在着鬼爪之上,盛开出了妖冶繁花。 得赶紧离开这。 顾长云脑中警铃大作,干净利索抽出藏在腰封里的匕首在小臂上划了一道,登时鲜血淋漓,疼痛使脑海陡然清明一片,不再耽误时间,一边顺着那些村民留下的浅浅痕迹往花海外快走,一边暗暗记下方位以便日后前来探查。 在他走过的身后,真正的血腥味蔓延开来,一时间花瓣草叶的沙沙声明显许多,像在无声透露着急切渴求。 外面漆黑一片,陈秀秀满眼担心地扶着门框,踮脚伸长脖子看小路尽头,焦急又黯然神伤地等陈父陈母回来。 娘还是不愿意……叶大哥还是被他们送回竹林了,这个点应该早到了,怎么还没有回来? 陈秀秀咬了咬唇,一跺脚,不行,还得跟爹说,趁叶大哥还没离开,说不定他们两个还有可能呢,看爹的样子是乐意的。 她暗暗下了决心,视线里一点昏黄的光晕渐行渐近,熟悉的说话声传入耳中,连忙喊一声爹娘,小跑着迎上前去。 说话声顿了一下,陈父拍了拍陈母的肩膀,嗔怪女儿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陈秀秀率先注意到两人疲倦神态,再看两人鞋边沾着湿泥,犹如当头一棒,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 陈父陈母两人俱是又累又怕,没留意她的异常,只心不在焉快声催她回去歇息。 陈秀秀指甲深深扎入掌心,怔怔道了声好。 竟然……叶大哥竟还是没能逃过。 村长快了她一步。 她低头慢吞吞转身,掩在黑暗中的神情不复二八少女的天真烂漫,是一种同她的年龄不大相符的冷静,然而仔细看去,指尖微微颤抖,冷静下是压抑的心痛和惶恐。 怎么办,怎么办?!她的爹娘手上也沾了血,这个村子,这个吃人的村子! 陈秀秀抬头看着天上缺月,不无绝望地想,他们一家人终是和这村子捆绑在一起,永远逃不了了。 次日清晨,暖洋洋的日光透过青绿枝叶静谧地洒下来,两只小雀在草地上蹦跳,你追我赶嬉戏地飞上枝头。 头晕,眼皮好沉。 顾长云抬手遮住抚在面上的日光,皱眉撑着身下树干坐起来,感慨一句,自己的确是骄奢久了,在树上仅是睡一夜脖子就酸的疼。 之前行军打仗或是剿匪时,别说树了,泥地雪原滚过几天几夜都没事。 脑仁仍是发胀,身上一股极度亢奋后的疲累感,在溪边捧那清凉的水洗一洗脸才稍微好些,昨夜梦到了云奕,轻轻蹙着眉,不无担心地捧一朵昨夜在山谷中的那种红花看他。 顾长云深吸一口气,心中对那些花的效用隐隐有了猜测。 整个村子都在偷着藏着种这种花,与世隔绝一般,外来人在这里没有可容身之处。 站在矮山空旷处能看见下面升起来的炊烟,一切皆如往常那般,村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平和淳朴的民风下种种骇人可能盘根错节。 当地的官员竟毫无察觉,还是说这私下有什么交易,使得那些鼠目寸光没长脑子的玩意完完全全视若无睹。 他可以轻易把这村子铲平,但若是这样便很难寻出其后瓜葛。 顾长云捻了捻指尖,脑中飞快盘算。 需得彻查一番。 翻过两座矮山,顾长云先去驿站牵了寄养的马匹,沐浴一番换身衣裳,漫无目的往附近一处较繁华的镇上去,想要打听一番先前那群人的踪迹。 云奕一人行得隐蔽,相比之下,一群人自然要好找一些。 然而他还在对着地图琢磨那群人可能去的地方,耳边敏感捕捉到旁边一群人正在兴奋议论的时事。 邻镇剿灭一窝山匪的消息传的纷纷扬扬,听说他们还干倒卖人口的生意,专门对孩童处子下手,骇人得很,京都里连夜赶来十来名身着玄色甲衣的大人把被拐的小孩救了出去,一个个都是英年才俊。 顾长云心情颇为微妙。 十来名玄色甲衣的大人……莫不是南衙禁军? 南衙禁军值守护卫京都,剿灭山匪这种事值得他们兴师动众?或者说,京都那一小茬拐卖孩童的人贩子,居然能引来凌志晨如此重视? 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顾长云神色转冷,嗤笑,怎么可能。 他眸光一转,若来的是其他人……凌肖? 不自觉皱起眉头。 怎么会是他。 顾长云不动声色捧着一把莲蓬凑近了些。 ……曲兰镇。 将这三字在口中默念几遍,顾长云眸光沉了沉,不悦地皱眉。 剿匪必是表面上的虚头,这些人铁定打什么鬼主意,若来的真是凌肖,那可就有够人品味揣摩了。 南衙禁军的这位副都督,似乎对他家的云奕很有觊觎之心,而恰好云奕就在这附近某处。 呵,可真耐人寻味。 几个随手买来的大莲蓬被他粗鲁地塞进马背上搭扣,顾长云绷着脸翻身上马,长腿在半空划了个好看的半圆,引得周围妙龄少女红了脸小声惊呼。 看什么看,别人的东西少惦记。 顾长云的不满和烦躁简直要从脸上溢出来,斗笠往头上一戴,缰绳一抖,高大骏马载着他一骑绝尘,径直朝曲兰镇的方向奔去。 晏潇刚把从里固定的门板卸下,光亮夹着一道修长身影猛地投在地上,吓了他一跳。 凌肖脸色苍白,眸间有什么东西被他刻意压下,见着门开,抬起头哑声问,“我找宁儿。”
您哪位?宁儿是谁? “我们这儿,没这号人。”
晏潇警惕地盯着他,目光在他腰间转了一圈,一手在身后摆了摆示意叫人。 凌肖眼里红血丝很重,双唇干燥得微微起皮,固执道,“她在,她一定在。”
瞧那倔样,晏潇来脾气了,挽挽袖子就要开口怼他,肩膀一沉,往后一看是晏子初,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憋屈地被他轻轻拨到了身后。 晏子初脸色也不好,他又熬了一夜,昨晚云奕呕了血,又起了高热,勉强刚退下去,他现在对别人没一丁点的耐心,语气冷漠,“找谁?”
凌肖往前一步,“我找宁儿。”
“宁儿是你能喊的?!”
晏子初陡然发怒,额上青筋直跳,“滚!”
凌肖垂了垂眸,沉默对他。 晏子初的耐心就给那么两三个人,同他没什么话说,撂下脸色扭头便走。 那么大一个人挡着门,还这身打扮,不引人注目都难,晏潇为难地往外看了看,“晏哥?”
晏子初步子停住,深吸一口气,转身。 “她受了伤,需要安静调养,伤好之后便会回京都。”
凌肖眼中闪过阴戾和心疼,“受伤?”
“不关你事,”晏子初揉了揉颞穴,面无表情,“你爱站就站,往旁边去别挡着路,若是吵到了人,我剐了你的皮。”
凌肖紧了紧拳,视线往屋子深处探,没见着人,不禁失望,默默往一旁站了站。 晏潇看看他看看晏子初,一脸茫然。 晏子初又去揉颞穴,“别管他,抬些热水去我房里,让晏楠看着点,我去眯一会。”
伦珠听见动静走出来,“怎么了?”
晏子初用身子挡住他,低声道,“京都的人,寻云奕的,别让他看见你。”
伦珠了然颔首,虽疑惑却还是乖乖被他催着上楼休息。 晏潇贴心地一并送了热汤过去。 晏子初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先拉着白彡梨问云奕的情况,得知没什么大碍后松一口气,想起来门外站的那人。 人已经不见了,问晏潇只道没走多久,还是几个玄衣人苦口婆心好说歹说劝走的。 晏子初冷冷嗤笑。 搁这装深情给谁看,早干嘛去了。 他没放在心上,让晏楠再多派些人手去找那不争气的不知道迷哪去了的俩人,找完赶紧启程回荆州。 晏楠无奈至极,连连称是,想了想自己收拾东西,亲自动身去找晏尘晏溪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