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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王爷习惯了靡衣玉食,马车上檐的流苏晃晃悠悠,其中夹杂的金线微微反着碎光,这原是王爷府中最为低调的一辆马车,但奢靡的外观和细致的华纹还是足够引人注目。
顾长云与赵远生同乘一辆,仿佛丝毫未发觉这热闹喧嚣之下的汹涌暗流一般,单手支着额侧,饶有兴致地打量车壁内精致的装饰,思索若是金屋藏娇,是不是也该给家里的那位准备一辆这样的车马。 香风一阵紧接一阵,熏得他有些头疼,耳边赵远生啧啧两声,揶揄地示意他往外看。 漱玉馆鬓影衣香,一人手持团扇,身姿曼妙立于楼上栏后,绰约多姿地抬手扶了扶耳边一朵花瓣层叠的嫣红芍药,眼波缱绻,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 “这红尘中女子痴心难得,长情少之又少,”赵远生一摇折扇,没个正形地感慨,“要我说啊,这楼馆主对你实在是有几分真心。”顾长云漫不经心地嗯了声,略略对楼上那人抬了抬下巴,笑意浅淡。 才几分真心,也好意思在外大肆招摇。 赵远生看他眼底似有轻蔑之意,不由得暗骂一句薄情儿郎,脸上也带了点嗤笑,往后吊儿郎当地一靠,夸张地长长叹了口气。 顾长云好笑地轻轻踢他一脚,“怎么,心疼了?你这不也是要往春水居去,乐不思蜀还有脸笑别人。”
赵远生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朗声大笑,“人么,就是讲究个消遣,漱玉馆么,明个儿再去,明儿再去,到时候你且好好哄哄清清,一切都好说。”
顾长云懒得理他,嗤笑一声看向窗外。 马车慢慢地走,载着两人往花街深处行去。 萧府,夜色清冷,严君益取了厚些的外衣,轻手轻脚上前,替站在窗后望着外面缄默不语的萧何光披上。 侍人端着呈有热茶的托盘低眉顺眼候在门外,几声低低的咳嗽声响起,不多时,严君益便皱着眉出来,要她再去烧一壶热水。 支开其余人,院中一下子变得愈发冷清,萧何光淡淡扫过假山石旁一角芭蕉,抬手拢了拢衣襟,呵一口气,身姿凛然挺拔,隐约可窥得数年前傲然如松的风骨。 严君益掩去眼神惋惜之色,捧热茶上前。 “老爷,天晚了,回房等罢。”
芭蕉叶片生得厚大,似能作舟以行川谷,济四方之不通,然这庭院之中无山川无溪谷,覆水于坳堂之上,寸步难行。 萧何光敛眸,“不必。”
严君益望他衣中清瘦,目露不忍,刚要再劝,听他缓缓开口,询问道,“今日元晟功课如何?”
“公子的大字习得日有进益,虽未至银钩虿尾,但可见一二分老爷年青时的笔锋,古文也读得通透。”
严君益稍展眉头,语气中添了些赞赏。
萧何光阖上眼,嗓音沙哑,“策论如何?”严君益略一思索,“雏凤清声。”
萧何光忽地咳嗽起来,严君益面色陡然一沉,上前为他抚背顺气,半晌,萧何光缓一缓,淡然颔首,“万丘山殚见洽闻……” 话锋一转,“可担帝师?”
严君益心惊,始料不及,试探道,“帝师当议论英发,德才兼具……老爷还请慎思。”
帝师二字,非常人能所担。 萧何光神情冷肃,捂着胸口低咳不断。 教他的先生也曾是帝师,时北方民生凋敝,官场腐朽黑暗,先生好友一一落狱,心灰意冷,遂两袖清风,辞官北上,一马一书箱,于隆冬雪夜飘然洒脱远离京城,转身投入寻常百姓当中,为生民立命而殚精竭虑。 有幸一睹帝师风采,轨物范世,后半生念念不可忘怀。 思泽于民从不是一件易事,先生晚年缠绵病榻,口中仍喃喃着政令当简方可推行于民,但穷极一生,换来的却是见弃于朝堂,不名于天下。 可叹。 萧何光轻叹口气,抬头望向夜空。 严君益知他心事沉沉,知趣地安静下来不去打扰。 万丘山是才,但非是良才,萧何光心中早有计较,微微侧身,眼底暗芒滑过,“帝师一事暂且搁下不谈,时辰不早了,给凌肖传信,让他带人去——” 严君益神情一紧,连忙应下,急急转身离去。 屋角滴漏不断,声声入耳,宁静的夜色被掀起涟漪,荡开的波层中藏着不可告人的心计。 身侧无人,萧何光心中念过顾氏,终于舍得露出一丝怜惜之色。 不过是药笼中物罢了。 漱玉馆,屏儿忧心忡忡地望着楼清清投在纱屏上的剪影,踌躇着轻声开口,道,“清清姐,今日新启出来的桃花酿味正好,我温一壶来,您且尝尝罢?”
楼清清坐于妆镜前,不紧不慢地用帕子一点点将唇上嫣红拭去,再饱蘸胭脂,重新描上更为潋滟的颜色,妩媚一笑,“好啊,用先前顾公子赠我的白玉雕花双耳壶盛,配桃花酿好看。”
没料到她如此轻易地便答应下来,屏儿微微一怔,担忧不减反增,面带犹豫,并未离去。 楼清清转眸,眼尾脉脉含情,轻笑,“怎么?还怕我因顾公子今晚不来而郁郁寡欢,大发脾气不成?”
屏儿讪讪地低了低头。 妆镜中的女子妆容娇艳,貌美如花,眼中神情却与她唇边浅笑大相径庭,冷静得可怕。 以色侍人终不得长久,更何况,她从未与顾长云有过什么亲昵过人的关系。 过去只不过是两个同困于无形牢笼中,互通有无的可怜人罢了。 她虽是这般镇静地想,但绢帕上被攥出的红痕仍暴露出其不宁心绪。 无怪乎其他,风月场上的人总是对一些事较为敏锐,方才从楼上低眼一瞥,俊俏儿郎神情依旧风流倜傥,然颈侧红痕一二,实在是……扎眼得狠。 江南多佳人,这一路上,怎可能会无人投怀送抱,风声刮回京城,她听说过不少明平侯隐姓埋名,与佳人一夜风流的流言蜚语。 染红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楼清清对镜露出最为妩媚的笑靥,柔声安抚,“不打紧,你且下去温酒罢,若是得回便生气一场,纵是有七八个健朗身子都经不住。”
她略一顿,语气染上淡淡的几分嘲讽,嗤笑,“更何况又未有人耐心来哄,值不当的。”
屏儿展开眉头,以为她终是看得透彻了些,放下心来,语气轻快道,“姐姐能这样想便好,我下去温酒,再给姐姐拣一碟子味好的点心上来。”
芍药花瓣微颤,楼清清含笑点头,听她的脚步远去,面上神情陡然一冷。 嫉妒如野草疯长,杀意骤起,她抬手,描唇的细笔被重重扔到桌上,溅起点点鲜艳的红。 铜镜上亦有一串红珠,连起来似是美人垂泪,映着身后银烛,红意仿佛不顾一切地燃烧着。 夜色浓重,泛旧的木地板上踩着一双赤足,大红的纱衣垂下拖在地上,脚腕上细细的金链上缀有小巧金铃,走起路来一下一下地脆响。 守在门外的阿骨颜猛地抬眸,回身望向身后出现的那人。 如苏柴兰笑眼盈盈,饶有兴致地歪头望他,挑眉,“你反应好大。”
阿骨颜只瞥了一眼便克制移开目光,低声道,“主人,中原将要入秋,夜里寒气凉,您……” “那便把毯子拿出来铺到地上,”如苏柴兰不耐地打断他的话,眼波一转,又愉悦笑笑,手指勾着腰间金饰,连带着大红纱衣一起提起,低头打量,含笑问,“你喜欢这种?”
阿骨颜垂眸缄默不语。 如苏柴兰目光一寸寸地打量他,看他宽阔的肩膀,被腰带勾出的劲窄的腰,还有衣下长且直的双腿。 明明低调得像是要融入夜色,却实在让人移不开眼。 阿骨颜呼吸停滞,有些耐不住他的视线,偏头,“主人,属下该动身了。”
如苏柴兰笑容一敛,只觉扫兴,冷笑着走到栏后举目远望。 灯影幢幢,街上人潮涌动,影子随人一起晃动,于是在这人间热闹中像是藏着一半的鬼魅,荒谬不可说。 “那你去罢,”他转身,腰间金饰叮当作响,一双异瞳流光溢彩,顽皮地勾起唇角,“吾告诉你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阿骨颜回神,脸色有一瞬的黯然,“属下记得。”
如苏柴兰想了想,摘下那串金饰上一块巴掌大小雕有兽首的金牌,眸色深深,缓缓拉开他的衣襟塞进去,笑得意味深长,“你从未让吾失望。”
阿骨颜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半跪于地上,抬手置于胸前俯身,“不负狼主期望。”
如苏柴兰抬起下巴,宽袖一扬,转身离去。 柔软的红纱被风抚到阿骨颜脸上,像是有情人间的惜别。 宛如一枚石子投入平静水面,只惊起了一人,云奕凝神留心周遭,余光瞥国隐于暗处的铁甲禁军,却未能抓住刚才那一瞬的杀意浮动。 人群的喧嚣似是潮水,来者不拒地涌入耳中。 “哎,我刚看见……明平侯……此次回来……疑心……” 云奕猛然停住脚,目光锐利破开人群,牢牢锁住一人。 青衫折扇,面生,并不是朝堂上的文官。 那人似是放心人群的隐蔽,犹在小声咄咄逼人,“明平侯此番去江南远游,明面上说的养病,可谁知他背后居心何在?!你怎能笃定,这背后并无其他心思?!”
“要我说啊,还是得留心着些啊……” 云奕眯起了眼,冷笑,缓缓逆着人流往那边行去。 她脑中飞速盘算,此人口无遮拦,必是有人幕后指使。 若南衙禁军与离北敌方混于此地,看如苏柴兰那如狼似虎的架势,今夜这一遇上,少不了有人要横尸当场。 在此刻将这种别有深意的流言散播出去,如苏柴兰,背后是离北,南衙……背后是萧丞。 宛如一桶冷水兜头浇下,云奕忽而僵在原地,指尖都被冻得发麻。 她闭了闭眼,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亦或是皇上。 一时间,拥挤的人群像是漩涡一般拽住她的小腿,使她微微窒息,止步不前。 夜色下,一张贪婪巨口于天幕下无声张开,狞笑着锁定了猎物。 这次有人想下狠手——若与外敌勾结,势必有人卷入深潭,再翻不了身。 她毫不犹豫转身,神情冷凝,拨开人群加快步伐去寻顾长云。 电光石火之间的想法荒谬大胆,云奕想事惯是透彻到底,但这次却陷入犹豫。 单单是想诬蔑明平侯有叛国异心的话,今夜实在是大费周章,怕是有人只是作壁上观,借势为之,铁心铁意要将干干净净的明平侯拉入泥潭。 赵贯祺本就起了疑心,昔日的交情像是薄纸,挡不住朝堂上汹涌的恶意。 云奕心底又是发寒又是刺痛,实在是心疼小侯爷,又为他不值,什么事都不干还有人总想着暗地里扎他一刀,平日小打小闹也就算了—— 但专门拿离北来掺和,成心恶心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