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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御书房。
沾染寒气的风掠过回廊,灌入窗中时仍是来势汹汹,将烛影吹得东倒西歪。 柚木书架后一人垂首靠坐在地上,长发散乱,身形几欲全然隐藏在黑暗中,模样颓然。 赵贯祺闭着眼,他又在把玩属于皇帝的玉玺,指腹缓缓抚过冰冷的螭虎钮,往下碾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蹭了满手鲜红的龙泉印泥。 漫不经心将手举至眼前,红痕在昏暗烛影下像是流动的鲜血,从指端蔓延全身,恍惚间化作无数绳索将其牢牢禁锢在这一方冰冷宫殿。 男人眸中戾色翻涌,嗤笑一声。 母妃,做皇帝也不是事事都如意的。 福善德守在殿门外,许久没有听见里面传来声响,只好战战兢兢地等,神游片刻,惊觉自己竟不知何时习惯了这种情景,心道不妙,后背登时出了层冷汗。 若哪一日里面再也没传出来声响,他的脑袋和脖子可不得立马分了家。 夜风一吹身上寒意更侵一层,福善德艰涩权衡之下,深吸口气,小心翼翼地叩了叩门,恭敬道,“皇上,已是三更天了。”说罢,提心吊胆地等里面出声。 赵贯祺将长发以金冠束与脑后,散落下来的发丝平添几分阴翳,他撑身坐起,指尖无所谓地勾着玉玺上金线流苏,从高大书架间走出,抬眸望向窗外。 下雨,又在下雨,这雨到底何时能停。 男人周身气势陡然变化,怒气暴涨,当下狠狠将身侧书架推倒,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这声响却像是切切实实落在了外面福善德脑袋上,吓得他脖子一缩,屏息凝神,连忙退回原处盯着脚尖不做言语。 下午赵子明来时也是在下雨,赵贯祺快步行至大案前,眼神趋于暴厉,凶狠钉在桌角简陋木盒上。 这还得从他那个好弟弟说起,日夜恒舞酣歌,烂泥扶不上墙,却成日什么脏水都往身上包揽,也不知是旁人看他太过痴傻拿他开刀,还是事情确有蹊跷。 木盒内盛放的只一枚雪白骨珠,正是赵远生房中莫名其妙多出来的那物。 赵贯祺从未将他人性命置于眼中,然浑水摸鱼乃是人之常情,若有人再次关头狠狠捅了赵远生一把,朝廷必然有所动乱,水将会更浑,鱼会更大,浑水摸鱼的人将愈演愈烈,一发难以收拾。 “混账东西!”
这次摔在地上的是青花茶盏,声音尖利无比,连带着之后挥砸一气。 福善德只求这祖宗发完脾气再喊人进去,四下一看,无论是侍卫还是掌茶女官面色皆是惨白难看。 须臾,殿内传来冰冷命令,“来人。”
福善德狠狠一掐手心,推门而入,恪守本分地垂着眼,行礼道,“皇上有何吩咐?”
玉玺被收入暗格,桌上纸张散乱,桌角的简陋木盒现已化为残骸躺在碎瓷片间。 衣袖下,指尖死死紧攥珠子,用力到手腕微微颤抖,赵贯祺神情阴鸷,吐出来的每个字都仿佛淬了冰。 “传方跃节、方善学二人来御书房。”
福善德忙不迭应声,“是。”
赵贯祺又叫住他,思索片刻,沉声吩咐,“晚些将凌肖也传来,勿要让他们碰上。”
福善德暗暗心惊,踧踖不安地低头去了。 寒意侵人衣,赵贯祺无动于衷站到窗前,眸色深深看一抹昏暗的光破开潮湿夜色匆匆远去。 他抬头看在光亮中无所遁形的雨幕,漫不经心地忆起先皇驾崩的那一夜,混乱铺满一地的鲜血,旁人不可置信的诧异神情,老臣跪在地上时隐忍憋屈的表情,都在这一刻如潮水般猛地向他袭来,波涛汹涌,卷起可绞杀泯灭性命的力度,而他背后,空无一人一物可以支撑。 良久,安静空旷的殿中传出声嗤笑,混在雨声中几不可闻。 不知在笑自己还是在笑旁人。 “咚咚咚”,有人叩门。 凌肖于黑暗中惊醒,猛地掀被无声翻身跃起,眨眼间抽出压在枕下的长刀,半跪于地上,身形微微前倾,端的是一个可即时进攻的姿势。 来人似乎是很着急,不等细听里面动静,又重重叩了叩门,一心要将人唤起。 “凌大人!凌大人!您可在里面?!”
声音刻意压低,明明急切却又像是不想让他人发觉。 凌肖听出是宫里的人,眸光锐利冰冷,面上闪过厌恶神色,指腹一压,不着痕迹地将身侧出鞘寒光合起。 福善德在这寒气弥散的雨夜愣是急得额头冒汗,他正欲再敲门,忽见眼前两扇门板从里打开,男人高大挺拔的影子一下子罩住自己。 凌肖语气平静,垂眸望他,“福公公,深夜来访,敢问是因为何事?”
福善德连忙挤出来个笑,道,“深夜叨扰实在是失礼……皇上请凌大人进宫,还请大人即刻动身,随奴婢一起往宫中去罢。”
凌肖听完,面色仍无一丝波澜,当下就要迈步出来。 福善德后知后觉他只穿了单衣,惊呼一声将人拦下,哭笑不得,“哎,凌大人,您再穿件衣裳,这还正下着雨呢。”
凌肖客气地朝他点了下头,“劳公公稍等。”
他瞥眼不远处被风吹得枝叶零落的梨树,转身回去屋中,面无表情探手要取架上的玄色锦袍,忽而一顿,拧眉思索少顷,改为从柜中拿出件稍厚些的鷃蓝色外衣穿上,束上护腕带上佩刀出门,婉拒了福善德替他撑伞的打算,自己撑了汪习留下的伞大步闯入夜中。 福善德急忙跟上。 宫墙冰冷幽深,千篇一律的暗红仿佛深不可测,经雨水浸湿,透出粘腻鲜血一般的腥气。 凌肖几不可察地拧眉,抖落雨水时微微倾斜伞面,遮挡住身后若有似无的目光。 伸长脖子终于看见宫门下一人焦急地朝这边打个手势,福善德脸色突变,快走几步轻声催人,“还请大人先行一步,皇上正在御书房等候大人,奴婢还有其他事,恐怕耽误了大人行身。”
凌肖侧眸望他,不置可否,略一颔首加快脚步。 福善德于宫门下与徒弟一起目送他独身走向在雨夜中愈发气势巍峨的宫殿,心中暗暗捏了把汗,少时,余光中另有两人冒雨远远从另一侧宫门行出,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方善学似有所感回头,视线飞快巡视一周,只看见一行侍卫穿着特制的披风步伐整齐走过,别无其它。 方跃节已上了马车,皱眉思索方才皇上的吩咐,察觉他久不上车,出声唤道,“怎么了?”
“无事,”方善学盯着某处淡淡勾了勾唇,露出个冷笑,回身后神情恢复常色,钻入马车。 还真是四面撒网,鸡卵不往一个篮子里搁。 风裹着树枝打在窗上,沈麟还未睡下,蹙眉往外看了一眼,担心树枝刮破糊在外面的窗纸。 他靠坐起来听了片刻,跂了木屐裹上外衣,推开窗伸手胡乱摸索了一阵,没摸到破口的地方。 只这么一会风就把他身上的热意吹散,沈麟小小打个哆嗦,将要把窗子放下重新关好时,院中忽然咯噔响了一下。 他怔然抬头,马上回身拿来灯举着往院中望,但天太黑,院子里的一切都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咯噔又响了一下。 敏锐望去看了半天,才发觉是嵌在墙头的石子脱落掉在地上发出的声响。 这小院有些年头,建起来时也没那么用心,掉几块石头没什么稀奇的。 沈麟犹豫着放下窗子,莫名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 小石子掉在地上的声音…… 次日,匡求肩上蹲坐着狸奴,刚一进门就看见早早过来的他蹲在地上仔细摸索着什么,忍不住好奇,“找什么呢?”
他陡然出声吓了沈麟一跳,从桌下抬起双眼控诉似的瞪他。 狸奴矜贵地舔舔爪子,拍拍匡求的侧脸要下去。 匡求无奈,俯身蹲下以手臂送它落地。 狸奴轻巧地绕开桌下书篓,挨着沈麟的衣角蹭了蹭脸,随即便探头到他双手附近轻嗅。 匡求见他确是在寻找什么的样子,索性也就没再直身站起,蹲在地上环顾一圈四周,重新问了遍,“什么东西丢了?我帮你找找?”
“我也不知道……”沈麟皱了皱眉,蹲得腿有些发麻,撑着桌子站起,冷不丁眼前黑了一瞬,扶额缓缓,慢吞吞道,“应该是有东西丢了的。”
这话说的奇怪,匡求挑眉,迅速走到桌前从怀中掏出一物放下,“先吃点东西。”
纸包拿在手中甚至有点烫人,沈麟已闻见了胡饼的香味,精神一振,笑道,“今早我出来时天上还挂着蒙蒙雨丝,这家竟出摊了么?”
“总要开门做生意,”匡求耸肩,随手摸了摸他桌上那杯残茶,不赞同道,“昨日走时我忘了把茶壶里的残茶倒了。”
沈麟不以为意摆摆手,咬一大口胡饼,含糊不清地说,“那我今早刚来就得渴着了。”
往日都是匡求来的早,将茶水打点好后再出去转悠一圈买东西吃。 匡求没有遗漏他仍在四下巡视的目光,眉头皱起,不知在想什么。 狸奴姿态优雅蹲坐在沈麟靴侧,慢条斯理给自己打理毛发,匡求出去烧水时它分出去一眼,又不以为意地低头舔毛。 这屋中每个角落它都熟悉,外面两人已坐到桌前开始忙活,留它独自四处转悠着找乐子。 鼻端微微耸动,狸奴饶有兴致地四处闻嗅。 平时它喜欢去庭院中晒太阳,但这几日下雨,天气冷,匡求看它懒洋洋地蜷在窝里也就没带它过来。 几天没来,空气中好像残留了一点陌生的味道。 狸奴逛悠一圈,最终停在屏风后的一处书柜前,它伏低身子,行云流水地钻进了底下的缝隙,不多时,探出来一只沾了点灰土的小爪,从书柜下拨弄出来一点圆润的白色。 匡求听它长长喵了一声,整理卷宗的动作一顿,诧异抬头。 好端端的撒什么娇? 沈麟倒没忍心像他一样无动于衷,起身绕去后面看它做什么,“狸奴?你莫不是逮到老鼠了……” 目光刚触到地上便是陡然一凛,沈麟轻轻咬了下舌尖,面上笑意一点一点放了下来。 狸奴不知自己扒拉出来了什么,只知道这便是它几天没来多出来的东西,抬头看他一眼,颇为嫌弃地舔了舔凌乱了些的皮毛。 匡求看他愣在那,心里打了个突,“狸奴怎么了?”
沈麟回头,微微一笑,“没什么——我终于找到丢了的东西了。”
果然,那日的声音并不是偶然,只不过他还以为是冲着那块镇纸来落他话柄的,没想到是为了这个。 一直萦绕在心头的古怪感觉忽然就落到了实处,好在发现不晚。 匡求不解,上前来看,反应和他方才如出一辙,神情由诧异转为阴沉。 沈麟拍拍他的肩头,“这不是朝着我来的。”
匡求并没有因此展开眉头,“什么?”
沈麟似笑非笑,眸光却压着凌厉寒意,“这是大理寺,大理寺如今是谁的地盘?”
匡求一愣,轻声吐出三个字,“……明平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