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没有这么痛恨自己过人的耳力。熟悉的分崩离析之感,恍惚之间,依稀回到了从家中逃出去的那个夜晚。母亲是真的恨她……也不怪母亲,毕竟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女儿。这世界上没几个女人可以伟大到不计较血脉,去平等深爱每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她心中并不怨恨,只是觉得有些难过。如果可以,她希望母亲一直是母亲。她看了看楼梯,有一种想要夺门而逃的冲动。只求,不要再听见自小视作亲生母亲的齐氏说出那么伤人的话语。门内,齐氏一边咳嗽,一边愤恨地看了门外一眼,“好,我不说这些,那我问你,她如今违背你意愿和朝廷在一起,难道你就不生气?”
“这……”穆向天的声音微微有些迟疑,他显然也有些为难。穆九倾想起太皇太后曾经提过父亲的名字,庆帝此前也知道风神一族的九生化魂丹。父亲自小就告诫她,风神一族绝不涉足朝堂。难道风神一族竟然真和朝廷有什么过节?只听齐氏又道,“你忘了你那些抱负了?夫君,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既然她现在和朝廷走的这么近,你为何不所幸就让她跟朝廷继续勾结下去?就当没有这个女儿,也省得你和风神一族不好交代。”
穆向天只是叹了一口气,没有讲话。过了片刻,他轻声道,“你若知道小九的身世,便会同情她了。夫人,别说了,你忘了小九自小耳力过人,你我这般交谈,她兴许是听得见的。”
齐氏冷笑,“我怕她听见?从小到大我少过她一口吃的喝的了?夫君,我不想知道她的身世,十六年来我已经对她足够好了。如今初阳那孩子没找回来,我对她半点做戏的心思也没有了。”
说完,齐氏甚至故意拔高了音量,“我啊,巴不得她听见!若她真有半点感激,就该离咱们一家子远远的,回头找到了初阳,咱们一家三口回到漠北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再也不回中原了!”
穆九倾听到这里,不知道是因为膝盖先跪得麻了,还是因为这几天一直没有合过眼,只是觉得心脏似乎逐渐有些没有跳动下去的力气,渐渐变得沉寂了起来。穆向天多少还是担心她这个女儿的,她隐约能听见他说,“她还在外面跪着,我至少……”“她身子不差,不需要你我照顾。夫君,你陪着我,哪里也别去,咳……”穆九倾没心思去追究为何齐氏虽然咳嗽不止,但方才她痛斥自己的时候却语气高亢全然没有半点阻滞。已经不重要了。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膝盖,起身扶着台阶下楼。奇怪了,明明是盛夏的夜晚,可是她真的很冷。从心脏开始蔓延出的寒意似乎能生生冻穿指节。她可以与全世界为敌,可以不惧满朝文武和当朝帝王,可以痛失所爱也依然坚强生活。但是,来自从小将自己养到大的母亲的恨意,她无力承受。穆九倾失魂落魄,骑着马在长街上如鬼魅般游行。先后吓坏了打更人,以为自己遇到了鬼,一整个脸色惨白愣在原地。而后又遇到了执勤的巡逻士兵,还好对方见穆九倾也识得是本朝将军,于是没怎么讲话,只道是将军有什么特殊任务在身,不曾过问,也就任由她去了。穆九倾浑浑噩噩来到了宫门前。宫门前当值的侍卫不敢轻慢,也不敢拦下她来,都知道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又即将率兵出征。平时在这皇门前兴许还讲究个规矩,但如今战前紧张,穆九倾身居要职,便让人不敢为难于她,生怕被罚。历来都有这种战前就过于嚣张的武将,他们的下场也往往都混个凄惨落魄,并不见得几时好。但是偏偏从古至今那么多可以引以为戒的先例,人就是容易对自己产出太多不必要的自信。不说别人,勤王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堂堂王爷怎么了?如今不还是一无所有?什么泼天的富贵,都是皇上赏赐的。能给出去,就能收回。可无论勤王再怎么落魄,也不是他们几个虾兵蟹将可以无礼触犯的。最多如今勤王来到宫门前,他们多少可以秉承一句宫规不得违背拦一拦。不过勤王也不是什么蠢人,明知道见罪于皇兄还大摇大摆在宫门口非要骑马入宫面圣。如无必要,他如今尽可能低调行事,不引起任何人注意。但是人家穆将军现在如日中天呐,谁敢拦?还好,穆九倾虽然有些失魂落魄的,但也没忘了在宫门前飞身下马。不需说什么,侍卫们自然认得她,便是不认得她的脸,也认得她腰间元帝的佩剑。恭恭敬敬目送穆九倾入宫门。当朝穆将军,数次违抗圣旨、帅兵西征完胜而归,还请旨休夫、替林老将军翻案,如今又要出征,桩桩件件哪件不是她的光辉战绩?别说,虽然前朝的官场上,那些个食古不化的老臣们最近是一本又一本的奏疏送来弹劾穆九倾,可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的世家、地位,还有身为士大夫的骄傲之类。但是本就只是身份低下的那些侍卫们、士兵们可没这么多顾及,其实宫里服她的侍卫还不少,尤其是前些时日有个身手很好但做人不圆滑的侍卫被调去冷宫,却听说被穆九倾训得服服帖帖的。再来就是,穆九倾今夜将此前勤王带回来的镇北军给收拾了一通的消息也随着庆帝派往京郊传旨的宦臣回宫一起带了回来。在满宫的侍卫眼里,她就是个神。“害,别说,我也想跟着将军去打仗。”
这句话是最近宫里侍卫们之间最为流行的一段话。当然,穆九倾对此暂且一无所知。她正在努力地把今夜和父母重逢却只余下满心苦涩晦暗的心境整顿清明,然后踏进了勤政殿。已经是深夜,庆帝正在批阅奏折,刚一进殿,就看见地上散落好几本奏章,显然是他仍在龙颜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