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路程中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情,他总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往后视镜里看去,好确定那缩在座位上的少女还睁着眼,还好好活着。直到在车库里停下,阎城坐在驾驶座,沉默地直视前方,两眼放空了片刻,还是没听见身后的动静。他手指在方向盘上点了两下,终于解开安全带下车,然后拉开了后车厢的门,对里面的人露出假惺惺的恭敬笑容:“到了,大小姐。”
“……”孟摇光抬头看他一眼,一语不发地下了车。她往电梯走去,没走两步突然又停住了,转头看向阎城,问道:“林方西雇佣你花了多少钱?”
刚要把烟摸出来的阎城一愣,随即又笑了:“怎么?大小姐你也想当我老板?”
“……不说算了。”
孟摇光好像也并不执着,可她刚走一步,阎城懒洋洋的声音便从身后响起来。“不多不少,月薪五十万……”阎城叼着烟没有点燃,不满的“啧”了一声,“如果不是被派到大小姐你身边,我这薪水还能翻一倍。”
孟摇光没有回头,她渐渐走远,进了电梯。看着那身影在门后消失,阎城这才钻回车里,呆了一会儿后,他突然又惊醒过来:“妈的,我车还在林家呢。”
有些烦躁地挠了挠额角,他喃喃自语:“不知道大小姐愿不愿意把她的车借我一晚。”
·她走到了门前。这扇门她已经非常熟悉了,虽然没有刻意仔细地看过,却也在日复一日的开门关门中,不知不觉就明白了它的样子,材料的颜色,以及把手上的纹路。手机呜呜震动起来的时候,孟摇光已经在门前站了五分钟。明明只是动静很小的震动,可就像心有灵犀一样,里面传来匆匆靠近的脚步声,随后一声咔哒,房门被人打开,室内的灯光伴随着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出现在她面前。“刚才打电话怎么不接呢?”
年过四十也依旧艳丽无双的女人在里面笑着嗔她,“妈妈都给你打两个电话了。”
她没有仔细看门外人的表情,便又匆匆回屋去了,边走边道:“不过咱们母女俩真是心有灵犀,妈妈也不知道怎么就猜中你正在回来的路上,这不刚好你到家,牛奶我就给你热好了。”
走进厨房里关火,她把奶锅里热好的牛奶倒进玻璃杯里。咕嘟嘟的倒水声里,孟摇光远远看见了杯中蒸腾而起的白色热气。疼痛再一次毫无预兆地自背上袭来,她手指惊惧地一蜷,方才在来时路上被她刻意忽略的记忆,再无逃避可能地席卷而来。她看着那白雾中朦胧带笑的脸,脑海里却浮现了那张脸的另一种表情。那是孟金枝更年轻的,更美丽的样子。伴随着剧痛,她看见她怔怔的表情。分明是麻木的,魔怔的眼神,却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盯着一个必须杀死的仇人。优雅的茶壶嘴腾腾地冒着热气,她躺在冰凉的地面,尖叫后的喉咙变得沙哑无比,只能发出奄奄一息的哭泣。“妈妈……”她叫着那个伤害她的人的称呼,她向给她带来剧痛的人发出软弱的求救声,“妈妈……”嘈杂匆忙的脚步声仿佛从四面八方奔来。而她只在茫然的疼痛中,寻找到那张她永远在思念和依赖的脸,然后看见她冰凉而怨憎的眼神。——“摇摇!”
端着牛奶转身的孟金枝突然发现女儿居然还没进来,她奇怪地走近玄关,却发现少女不知何时已经扶着门跪在了地上。她吓得没拿稳牛奶,玻璃杯砰地一声摔碎,碎片和热过的牛奶四处飞溅,烫得她的脚踝顿时起了几个红点,孟金枝却一点感觉都没有,急疯了地冲上前去。“摇摇!你怎么了?!”
·就像一场大梦惊醒。可醒来的孟摇光却有些不确定,到底那些回忆是梦,还是最近这段时光里发生的一切才是梦。她额头上冷汗涔涔,吃力地抬起头,看见孟金枝焦急到快要扭曲的脸庞。“摇摇!摇摇你怎么了?”
孟摇光急促地喘息着,目光有些散乱,却紧紧揪住了她的衣服,一下又一下,如濒临死亡般喘息着,从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为什么……”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茫然而用力地看着孟金枝:“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眼泪从她剔透漂亮的眼睛里流淌下来,将其中那张猛然怔住的脸庞洗得越发清晰。“你……”她艰难干涩地问,“你那么恨我吗?”
“恨不得我去死?”
孟金枝怔怔看着脸色苍白的女儿,在倏然而落的眼泪中,恍惚听见了世界碎裂崩塌的声音。恐惧铺天盖地,黑色海啸一样地席卷过来,她一点一点地颤抖着,直到连手指都神经质地不停痉挛,她突然短促地尖叫一声,崩溃地往后闪开,砰地跌坐在冰冷的地面,就像面对着令人恐惧的洪水猛兽一般向后退去,连呼吸都变成惊慌失措的抽气。孟摇光猝不及防地险些扑倒在地,她扶着门框抬头,瞳孔映出女人恐惧摇头的模样,她终于哭出声来。“为什么?”
她问,“为什么?你没有说过……你没有告诉我……”“我一直以为就算你不理我,忽略我,也都是爱我的……你没有告诉过我,原来你根本就没有把我当成女儿……”少女哭得咳嗽起来,她手指死死抓着门框,指甲几乎要生生翻开。“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孟金枝拼命摇着头,却目光散乱不敢看她,只一边哭一边坐在地上往后退,直到缩到角落里,崩溃地喃喃自语,“妈妈爱你……摇摇妈妈爱你,妈妈没有撒谎……”孟摇光强忍了咳嗽,紧闭着嘴唇,喉咙抽动了好几下,才能喘着气抬头看向孟金枝,她深吸一口气,眼神一层一层凉下来。就像这段时间以来的所有温暖相处都被一寸一寸地冻结,一寸一寸地熄灭了光。她喘息着,撑着门框站起来,摇摇晃晃来到了孟金枝面前,然后跪坐下来,撑着地面略仰着头凑近她,看着她拼命摇头和落泪的模样,以纯真而冷漠地神情看着她,发出沙哑的声音:“妈妈,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