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丰华腆着肚子,迈着四方步,回到家里。石荆蔓扭着腰迎上来。“你得管管你那宝贝儿子了。”
朱丰华坐下来,拿起桌子上的盖碗,喝了一口茶,放下,又捋了一下胡须。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还有你搞不定的时候?”
“哟,朱丰华,今天话里带刺呀。”
朱丰华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赶紧转移话题道,“义白怎么啦?”
“哼。”
石荆蔓不屑地瞥了朱丰华一眼,“他迷上了王家的闺女,整天神魂颠倒的。”
“哪个王家?”
“你别揣着明白装湖涂。”
石荆蔓又哼了一声,“还有哪个,当然是你的表妹夫了。”
“说起来,王锡琛回江宁也有好几天了吧?按礼来说,咱们应该去拜访一下。”
“你是想见你的好表妹了吧?”
“荆蔓,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吧?”
“就怕你贼心不死。”
“说正事,说正事。”
朱丰华脸涨得通红,知道这样下去没完没了,有些不耐烦的摆摆手。“我先不跟你计较。”
石荆蔓在他身边坐下来,“你知道吗?你儿子可干了一件大事了。”
“那兔崽子能干什么大事?”
“他和王贞仪开了个学馆。”
“王贞仪?”
“就是你表妹的女儿。”
“噢?原来是她。”
朱丰华眼前浮现出王贞仪的样子。那次面试,他和钱云丞在王贞仪面前,就像一个小学生。与其说他在教训王贞仪,不如说王贞仪一直在吊打他们。“你这口气是什么意思?”
“这个女子,我可是领教过她的手段。”
朱丰华叹口气,说道。“这还不算,义白还拜她为老师了。”
石荆蔓调门越来越高,“整个江宁都在传,说族长的儿子拜了一个女人当老师。你说说,这丢人不丢人?”
“胡闹。”
朱丰华脸色唰一下变白,手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义白呢?”
“在后院。”
石荆蔓从来没有见过朱丰华这么大的火气,心中有些不安。朱丰华也不说话,沉着脸,就往后院而去。石荆蔓赶紧跟了上去。后院墙下,新树了一个箭靶子,上面插了三支箭,都不在靶心。朱义白站在十米开外。他摇摇头,似是对自己并不满意。他又抽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拉开,瞄准。他缓缓吸了口气,屏住呼吸,待两手平稳,他松开右手。那箭嗖一声飞了出去,钉在靶子上。朱义白跑到箭靶前。虽然没有射中中心,但压在了十环的边缘。他微微点点头,像是鼓励自己一样,“有进步。”
“义白。”
背后传来朱丰华严厉的声音。朱义白回过头,跑到朱丰华的身边,“爹,我正想找你呢。”
朱丰华阴着脸,“你还敢找我?”
“我记得咱家有《阴符经》来者?你放哪里了?”
“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
朱义白也不理会他话中的讽刺之意,“我老师说了,《阴符经》是兵书里的祖宗。我找来看看。”
“从现在开始,禁足,你哪里也不准去,就在书房给我好好念书。”
朱丰华一听又是王贞仪,这气性就更大了。“爹,我做错什么事了吗?总得有个理由吧?”
朱义白不服气地说。“做错事?你……你丢尽了祖宗的脸。”
“我可是啥也没做。”
朱义白把玩着手里的弓箭,小声说。“啥也没做?”
朱丰华胡子都翘起来了,“学馆是怎么回事?拜师又是怎么回事?”
“噢,这个事儿呀。”
朱义白脸上得意地说,“你不是让我干点正经事吗?拜师学习,难道这不是正经事吗?”
朱丰华看他还狡辩,脸上由红变白,他极力压着心里的怒火,“那得看你拜什么人为师。”
“上马纵横驰骋,一箭便救下了那个孩子,下马谈书论道,三言两语就说得詹秀才回心转意。这样的人有没有本事?”
“她是个女人。”
“有人规定女人不能当老师吗?”
“祖宗规矩,一向如此。”
要不是石荆蔓在场,朱丰华早就动手了。“一向如此?一向如此就是对的吗?”
朱义白看他的样子,有些害怕,轻移脚步,躲到石荆蔓身后。“哪家的女子舞刀弄枪?谁家的女子不守闺道?”
朱丰华上前一步,胡子一根根竖起来。“我不管。”
朱义白也生气了。朱丰华伸出手,犹豫了一下,又缩回来,啪啪拍在自己脸上,“我这张脸,都让你丢尽了。”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你自己的面子?”
石荆蔓侧过身,手按着朱义白的肩膀,“儿子,咱不能不学无术。这次,我站在你爹这边。”
“娘,你不也是女人吗?”
“女人就得有女人的样子。”
石荆蔓柔声说,“再说,你天天跟王贞仪混一块,人家茹冰姑娘会怎么想?”
“她?她爱咋想就咋想呗。”
“兔崽子。反了你了。”
朱丰华伸手取下脚上的鞋,追过来就往朱义白身上打去。朱义白侧身躲过鞋子,掉头向屋里跑去。一边跑,一边喊,“你有本事儿,你能锁住我的脚吗?”
朱丰华愣在原地,举着鞋子,追过去也不是,放下也不妥。他脸上红白交替变换,直觉从来没有这样生气。好半天,他才缓过劲来,慢慢穿上鞋子,说,“看来,我得去一趟王锡琛家了。”
“得,还是我去吧。”
石荆蔓话里有话地说,“你那好表妹一开口,你的魂就跑了,还能办什么事?”
“你……”朱丰华胸膛一起一伏,脸都挂不住了。石荆蔓微微一笑,“我这就去一趟。你也别闲着。明天一早,你去学馆找一趟王贞仪。当面鼓,对面锣,把学费给我要回来。”
说完,石荆蔓扭着腰,出了后院。只剩朱丰华呆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朱家和王家,一个在青龙大街的东头,一个在西头。平常也没觉得有多远。但石荆蔓走路要刻意摇动腰肢,这速度就慢了下来。进了王家,卜鹊蓉在前边引路,石荆蔓跟在她的后面。卜鹊蓉四十出头,身材保持得还不错。她比石荆蔓高一些,走起路来也不拖泥带水,轻俏俏的。这让石荆蔓有些生气。她暗暗看了一下自己略显臃肿的身材,这腰就扭得就有些不自然了。她皱皱眉头,嘴角朝一边撅了撅,不自主地“哼”了一声。卜鹊蓉停住脚,微侧身,“表嫂,怎么啦?”
她的声音也好听。石荆蔓心里想着,手朝一边的胳膊拍了一下,嘴上笑道,“没事,这飞虫真是讨人厌。”
卜鹊蓉微微一笑,转身继续向前,一边走,一边说。“这宅子空的时间太长了。”
“抽点空收拾一下。”
石荆蔓琢磨着用词,“读书作文那是男人们的事儿。咱们女人哪,就是要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你说,是不是?”
卜鹊蓉也不正面回答她的话,“我哪里比得了表嫂勤快?”
石荆蔓本来想好了反击之词,但听到她的回答,感觉这一拳,打到了一团棉花上。一时之间,居然找不到话来说。卜鹊蓉引她在堂屋里坐下,又给她斟上茶,这才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表嫂今天来,怕是有事说吧?”
石荆蔓脸上有些挂不住,这卜鹊蓉连客套话都不屑说吗?“我们早就想来拜访的。只是考虑到你们收拾宅子,估计没有空接待我们。”
石荆蔓压着内心的不舒服,缓缓地说。“表嫂有心了。”
卜鹊蓉抿了一口茶,又站起来,给石荆蔓满上。石荆蔓看着卜鹊蓉的动作,心里升起了一股优越感。“我给表妹夫说说,这里里外外地,还是得请两个丫环。怎么都让你一个人操持呢?”
王鹊蓉笑笑,“请人的开支可不小,我哪里有表嫂的福气?我倒也没多少事,正好活动一下身子。”
“那就让贞仪多搭把手。这些活,女孩子早晚要学的。”
“贞仪有自己的事要忙。”
“表妹,这我就要说说你了。”
石荆蔓不紧不慢地说,“女孩子嘛,要多学些女工,别整天往外跑,疯疯颠颠的让人笑话。”
“人各有志,倒也不必勉强。”
卜鹊蓉微微一笑,“只是贞仪整天在后院,很少出门。”
“嘿,这倒是我嚼舌头了?”
石荆蔓有些生气地说,“那学馆的事儿,又怎么解释?”
“学馆?什么学馆?”
“你会不知道?”
石荆蔓怀疑她故意装傻,这嗓门不由地提高了些,“你那宝贝女儿开了一个学馆。就在玄武桥边上。”
卜鹊蓉微微一怔,随即大笑起来,“这丫头……哈哈。”
“你笑什么?”
石荆蔓站起来,脸色难看。“她说要去应聘教书先生,我以为她说着玩呢。”
卜鹊蓉还是止不住脸上的笑意。石荆蔓看她这个态度,知道说再多的话也没有用了,她阴沉着脸,道,“你女儿要干什么事,我倒也不想管。但是,她不知用了什么迷魂术,让我儿子拜她为师。这……我就不能不管了。”
“有这事儿?”
卜鹊蓉沉吟着说。“你要是做不了主呢?我就找王锡琛。”
“孩子们之间的事儿,倒不不必这么大张旗鼓的吧?”
“孩子?你那闺女多大了?要是在正常人家,早就嫁人生孩子了。”
卜鹊蓉脸上罩上了一层寒霜。石荆蔓这句话直指她与王锡琛。她冷笑道,“表嫂,你来便是客。但你要这么说话,我也没兴趣跟你继续聊下去。请吧。”
石荆蔓哼了一声,也冷笑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当娘的这样,当闺女的又能好到哪里去?”
卜鹊蓉抖着身子,盯着她,“请便。”
“我告诉你,这件事儿没完。”
石荆蔓扔下这句话,摇着腰走了出去。她知道卜鹊蓉会盯着她看,便故意摇得厉害一些。她走到大街上,这才深深地吸了口气。“看来,还得让老爷出马。”
她看着街上的人流,自言自语道。天已经黑下来了。石荆蔓的脸也黑下来了,连带她的整个人也黑下来。大街上已经亮起了灯。一切似乎都很平静。她隐隐地感觉到,这平静后,似乎正在酝酿着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