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居楼二楼,每一个酒桌之间,比一楼要稍宽敞些。虽没有设那包间雅座,却也在各个酒桌之间,立了些镂空雕花紫杉木屏风。稍稍遮挡,恰到好处。如果真要享受那安静风雅,无外人叨扰的包间雅座,那就得上三楼了。平日里,这明居楼的二楼,是少有客人的,今天却大不一样。季清河和张景文落座后不久,就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拨人在这二楼坐下,看那衣着打扮,几乎都是那些近几日聚集而来的江湖中人。这些人比之楼下的吵吵嚷嚷,显然要安静许多。落座后都是压低嗓音和自己的同行伙伴低头私语。按照说书人口中的江湖套路来说,这些都是在江湖上有些身份的人,自然跟一楼那些江湖中的小鱼小虾们有着不一样的地方。季清河稍稍观察了一下临近几桌的客人。大多是普通江湖人装扮,表面上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正前方同样靠窗的位置上坐着的两个人,略微引起了季清河的注意。一个宽眉大眼满是胡须的中年汉子,右手半个手臂露在外面,手臂上数条深浅不一的刀疤略显狰狞,手边的桌上,放着一把样式普通的鱼头刀,应该是他的兵器。和他同桌相对而坐的,却是个俊秀青年,眼眸狭长,嘴唇微薄,看起来应该是弱冠不久的年纪,一身月白色长衫腰间宽厚的青碧色腰带上,未曾带有玉佩香囊等饰物,却悬着一个像是名贵木材雕制的紫檀色酒葫芦,看那模样大小,应该只是装饰作用,并不会真的拿来装酒,没有佩戴任何兵器,只是手中拿着一黑纸雅扇。这二人,一个浑身戾气,一个气态儒雅,气质完全对立,却又是同伴,同桌而坐,看起来也相谈甚欢。这让季清河颇为奇怪。江湖之大,果真无奇不有。稍稍吃了点儿小菜填了填肚子,季清河和张景文一人喝茶一人喝酒,压低了声音,开始闲聊起来。张景文一口灌下一大杯在这整个金州很有名气的粟米酒,然后微微凑近季清河,低声道:“知道为何今天我要叫你一起来这里面喝酒吗?”
季清河停下手中喝茶的动作,微微一愣,随即放下茶杯,笑着道:“你说吧,我听着。”
平淡的语气气得对面本来还想吊吊季清河胃口的张景文又灌下一大口酒,十分恼火的说道:“你真的一点儿都不感兴趣为何这郡城里突然来了这么多的江湖人吗?”
季清河仍旧面带笑意,淡淡地回答道:“不感兴趣,我为何要感兴趣。”
张景文如同一拳打在那沙包上,瞬间没了脾气。忍不住叹息道:“你啊你啊,这几年看来是真的读书读傻了,也跟着季先生在一起太久了,都沾染上了一身酸儒气了,遇到什么事儿都一本正经的。我是真的看得很不爽,很不舒服。”
张景文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继续说道:“几年前,你跟着我一起在咱们桂花街,欺负王家李家孙家白家那几个丫头少爷时的那股子伶俐劲儿去哪儿了啊,咱们把他们一个个收拾的服服帖帖的,到现在见了我,也得客客气气的叫一声张少爷。”
张景文举着酒杯,晃来晃去,有些感慨。“你说这才几年啊,也才过了三四年吧,你怎么现在就变得如此的正经了,都快跟学馆的那些只会摇头晃脑说些之乎者也的先生一般了。难道说季先生已经打点好了,真要送你去学馆做那蒙学先生不成?”
季清河无奈的笑了笑,说道:“你可别胡说,我也就帮着你欺负了那几个不开眼的纨绔少爷,他们几家的那几个丫头,我可不曾做过任何失礼的行为,我只是在旁边帮你望风,省的你做的太过火,回去被你加老爷子给收拾的出不了门。至于去学馆授业,那就更不可能了,我这才几斤几两点儿学问,去了怕是要落个误人子弟骂名了。”
张景文仿佛只听到了前半句,有些尴尬的拿起茶壶,给季清河茶杯添满茶水。说起这年少的趣事,张景文还真来了兴趣,不怀好意的笑着问道:“清河,我可听说王家那个丫头,对你小子可是颇有些意思的啊,今年上元节那晚,咱们放河灯的时候,她可是还偷偷趁别人不注意送了你一香囊的,这丫头片子以为别人不知道,但是怎么瞒得过我张大少的眼睛。让我看看是不是你现在腰间系的这个。”
说着,张景文便要伸手去拉扯季清河的腰带,不过却被季清河轻易的挡住了。见没有得逞,张景文只得继续悻悻的说道:“其实啊,要我说呢,王家那丫头,在咱们这永乐郡,也真是能排的上名号的美貌女子了,虽说现在还比不上太守大人那位二夫人,可再过个几年,还不一定谁上谁下呢。”
说到这儿,张景文忍不住又灌下一杯酒,美滋滋的打了个冷颤后,继续说道:“再说,论才情,人家可是从小跟随着她四叔,金州州城青山书院的大祭酒王启临王大先生读书的,听说尤其精通六书十二经中的诗书和礼书,连你家那位季先生看过她写的文章后,都夸赞她,怕是以后要成为咱们大戎为数不多的女子学士呢。”
“前不多久,我还听说,太守大人都有意举荐她进宫当秀女呢,可惜被那王老家主给拒绝了。”
说到这里,张景文停顿了下来,似乎想从季清河波澜不惊的脸上发现点儿什么。但见季清河面色没有一丝改变,只是低头拿起茶杯,微微的抿了一口茶。张景文只得无奈的继续说道:“我看你对那王家丫头,还是有些情愫的,去年为了给她作画庆生,都亲自跑去隔壁长乐郡的矿产,找那青金石做染料,今年上元节又接受她的礼物。”
“而且五年前,你长这么大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发火,就是因为那李家四少爷和他爷爷在王家做客时,贪玩作乱,不小心剪了一丝王家丫头的头发。后来你可把那李家四少爷揍的够惨的啊,还是季先生亲自登门道歉,陪李老爷喝了好一顿酒,才了了此事。”
季清河平静的脸上终于微微有了一丝红晕,又轻抿了一口茶水,像是在掩饰什么东西,然后张口回答道:“没有,我怎么会喜欢那个傻丫头,送我的那个香囊,都缝的歪歪扭扭,甚至还有沾有血迹。写的文章,在我看来也都是些寡淡的言语,无趣极了。”
听闻季清河这番评价,张景文更是来了兴趣,说道:“那你给我解释解释,当时可有四位姑娘送你香囊,你为何就独独收了那王家丫头的,咱们这郡城这么多年纪相仿的少女,你为何就画了那王家丫头,你看了那王家丫头写的文章,为何会特意拿回家去给季先生看?”
张景文说的有些激动。“在听说那王家丫头喜欢读书之后,你又为何收起以往的所有秉性,跟着季先生潜心修行,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副一本正经的读书人模样?”
张景文的连连发问,让季清河哑口无言,只能默默低头喝茶。见季清河一声不吭,张景文只能继续放低声音说道:“清河,其实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句,最近我听我那大哥说,今年自打开开春以来,去王家提亲的人,可是已经有四拨了,虽说那王家老家主眼光高,一个没同意,可是再这样下去,保不准哪一天,那事儿就真成了怎么办,到那个时候,你就真的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张景文又喝下一杯酒,伸手拍了拍正若有所思的季清河的肩膀,说道:“清河,你就别不承认了。你从八年前第一次在我家门口见着对面在门口玩耍的那王家丫头起,你就喜欢她。从那以后,你往我家里来的次数,可是翻了好几倍啊。”
“其实我也知道,你哪里是来找我啊,不就是盼着能碰到那王家丫头嘛。你那个时候,一高兴,就喜欢拍我的头,每次真见着王家丫头了,我的头可就遭了罪了。我又不敢说你,谁叫那个时候你是我大哥呢。”
说完,张景文又顿了顿,补充道:“当然,现在也是。”
不过见季清河还是没有任何一丝表情,张景文有些恼火的把酒杯往桌上一拍。这瞬间引的周围几桌拿刀佩剑的都微微投来一丝目光。甚至还有个配有一把秀长短刀的中年人,默默的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将手放在了刀柄上,大有一副稍有不妥就会拔刀相向的架势。吓得张景文连忙放低身形,装作倒酒。稍稍平静后,周围几桌客人见没有异常,便再次自顾自的吃起了酒菜。张景文这才假装擦擦了并没有冒出来的冷汗,继续对季清河说道:“我看呀,真的是时候了,你让你家那位季先生,去跟王家老家主说道说道,以季先生和王老家主的交情,这事儿肯定能成。我跟你说,你别拉不下脸。这种事儿,总得咱男人主动一些才是。”
看着张景文略带期盼的眼光,季清河无奈的摇了摇头,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叹了口气,说道:“入秋后,我就得离开永乐郡,去京城了,去参加明年开春时举行的会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