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南送饭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自家姑娘”跨着腿坐在文椅上,平时总是被揣在斗篷下面的手炉被她捏在手里,活似一个山大王。 “姑娘?”
一看见图南,赵肃睿猛地站了起来: “图南,你赶紧看看这人要是没事了赶紧找个地方打发了,别让我在这烦心!”
烦心? 图南转头,就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从被子上连忙爬了起来。 “姑娘、我、是这仙女娘子让我坐的!”
女子自然就是施新梅,她的脸上还带着病容,一看就是身子还没好透。 图南不紧不慢地将手里的东西一样样放好,才又看向那女子,那女子举着手仿佛随时会挨打似的,肩膀都缩在了一起。 “无妨,我家姑娘把被子给了你用,你用便是了。”
她指了指自己带来的包袱,里面装了一床簇新的被子,本是想给这女子用的,现在看来是得给姑娘用了,幸好拿得全新的,只是里面没有香包。 听她这么说,施新梅的神色明显一松,却又被她抓住了手腕。 “脉象仍是不太好,我给你带了药丸,一会儿吃些东西再吃两粒。”
施新梅的手腕和脸庞都带着脏污,图南却毫不在意,又摸了摸她的额头,看看她的舌头: “还是有些发烧,好在咽喉没有红肿,我带了件棉衣给你,虽然是半旧的也是重新拆洗过的,你别嫌弃。”
嫌弃?施新梅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又软又香的布面棉衣,虽然努力不想吓到旁人,还是忍不住手张开又合上,仿佛是只在冬天大雪封山之后突然看见了新鲜苹果的猴儿,以为太渴望太喜欢,反倒是畏足不前。 她瘦得皮骨相贴,还真有几分像猴子。 图南直接将一个小包袱塞到了她的怀里: “你发了汗,身上的中衣和小衣多半也是穿不得了,我也都带了,你尽管都换上。”
施新梅看看面前这位姑娘,又看向那位“仙女娘子”,她刚要说什么,就见那“仙女娘子”立即用手指着她: “你要是再谢我,这些东西我烧了都不给你!”
这一个上午,赵肃睿着实是受够了,之前这施新梅喊他一句“好菩萨”他还觉得受用,结果她一早上醒了就喊上了什么“俊俏娘子”,一会儿又是“仙女娘子”,一会儿又是“救苦救难好娘娘”。 赵肃睿,堂堂昭德帝,在西北两部眼里那都是能止小儿夜啼的煞神! 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是在沈三废的皮囊里,旁人看了自己都是个柔弱可欺的女子,可是!可是!连他庄子上那些小丫头都知道得夸他英明神武,怎么这施新梅就这般的没有眼力界儿呢? 要不是想到是自己花了心思将这女子的病给抢了回来,赵肃睿早就不知道发作了多少回了,现在,他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把这施新梅再折腾出毛病来,他这一日一夜的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昨夜几乎没怎么睡,赵肃睿本就觉得肝火翻滚,又碰上这么个脑子不灵醒的,他真是被折磨成了块儿爆炭。 “图南,你也不必与她啰嗦,她是个听不懂人话看不懂脸色的,比柳甜杏还烦人十倍!”
赵肃睿叫住图南:“你就问她,她到底为什么入了大牢,这牢里的狱卒又为何不给她吃喝要杀了他,你问清楚了,若是她身上真有冤屈,咱们只管将恶人一刀捅了也省得再祸害他人!”
积了一上午的火气全在喉头,赵肃睿真是把话说得杀气四溢。 图南看向“自家姑娘”,仿佛是看见了个身负三十条人命的匪寨头子。 她愣了下,笑着说: “姑娘别急,您先将午膳用了。”
赵肃睿还真饿了,摸了下肚子,他对着图南带来的食盒抬了抬下巴: “今日你带了什么?”
图南打开食盒,缓缓说:“昨天姑娘吃了肘子,今日还是清淡些为好,我给您蒸了一条鱼,炒了一道木耳烧兔肉,培风派人从庄子上送了几只野鸡过来,我取了鸡胸上的肉给您做了道野鸡团子汤,又蒸了两笼蒸饺,还有四样小菜。”
赵肃睿的脸从“清淡”二字开始就已经耷拉了下来。 探头看了一眼,鱼还挺肥,木耳烧兔肉看着也酱色诱人,他撇了撇嘴: “清淡清淡,也不知道你们每日喂的是人还是兔子。”
图南将饭菜在他面前摆好,笑着说:“姑娘别急,之前我在庄子上做的腊猪肉、腊猪蹄也都好了,这次培风也都让人带了过来,明日给姑娘做一对金银蹄。”
赵肃睿夹了一块鱼肉放在嘴里,又去看蒸饺,听见了自己没吃过的菜色忍不住抬起头: “金银蹄?”
“就是腊猪蹄与鲜猪蹄一起炖了,一个净白,一个金黄,就叫金银蹄。”
一锅里面顿了俩不一样的猪蹄儿,听着还挺有意思,赵肃睿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罢了,明日再添些肉饼。”
“是,姑娘。”
“她们”二人说话的时候,施新梅缩在墙角连眼都不敢抬,图南看了看,端着一个碗走向她。 “施娘子,这是用野鸡的汤熬的粟米粥,没有油星,你先喝一碗?我这还有几个面饼,只放了些葱油,你要是克化的动就尝尝?”
施新梅瞪着眼睛看着图南,好一会儿,才怯笑了下说:“不、不必了,今日那瑶池来的仙女娘娘让外头的差爷给我买了粥水的,够、够吃了!”
听见“瑶池来的仙女娘娘”这几个字,正在喝野鸡团子汤的昭德帝呛了下。 图南笑着说:“施娘子不必客气,你将饭吃了,再吃了药,身子能好得快些,你身子好了,我家姑娘也少了些心忧不是?”
“不、我……我这等下贱人,能被菩萨娘娘救了命,已经是祖宗显灵了,可不能、不能再沾了好处。”
说话的时候,施新梅直接将手都藏在了身后,头一个劲儿的摇。 “图南,你不必与她废话。”
赵肃睿咽下嘴里的野鸡肉团子,看向施新梅,“你要是不吃我就让她倒了,那些衣服也是一样,爱穿不穿,你不穿我立即让她剪了。”
施新梅这才伸出手,战战兢兢将鸡汤粥接了过去。 图南直起身子看向“自家姑娘”,就看见“她”一口气把一整个蒸饺都填进了自己的嘴里。 图南:“……” 钱小五一直守在牢房外头等着吩咐,他也同样是一夜未睡,站了一会儿就得打七八个哈欠。 图南又看了看牢房四周,除了钱小五之外,其余的狱卒都被换了,现在都小心守在另一侧,模样比从前恭敬了很多。 重新看向施新梅,她心中也不由得猜测起来。 这施新梅一看就是在街头摔打惯了的女子,满嘴的恭维话不重样,手脚也粗糙,能看出日子过得艰难至极,这样的女子要是因为偷盗之类进了牢狱也不算稀奇,又有什么能让狱卒下手谋害的呢? 又过了一会儿,等两人都吃完了饭,图南说: “钱差爷,我家姑娘多日未曾擦洗身上,可否请几位差爷行个方便?”
说话时,她随手又递出去了三张葱油饼,指缝里还是塞了一角碎银。 钱小五却没有立刻收下,而是看向了“沈娘子。”
吃鱼吃得正欢的赵肃睿拨冗看了一眼,哼了一声:“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钱小五立刻连饼带钱收下了。 几人渐渐走远,赵肃睿也明白了图南的意思,他往交椅里一坐,一副大爷模样地瘫着: “你来问她话。”
“是,姑娘。”
图南转向施新梅: “施娘子,请问您是为何进了大牢?”
施新梅小声说:“我偷了旁人家的三篓煤,官老爷让我赔三十文钱给人家,我哪有钱?便被判了在牢里呆十日,从前都是要做些苦役的,这次只是把我关在牢里就不管了。”
说话的时候,她拽着最底下一层的被角。 最底下那层的被子就是狱卒给她的芦苇被,她就算病得要死了也把被子死死地攥在手里。 “从前?施娘子你经常坐牢?”
施新梅低着头,轻叹了声:“家里实在没炭了,那三篓煤留给孩子,我来牢里蹲几日也能省下口嚼用。”
“你家的男人是个死人?竟然能让你一个妇道人家靠行窃为生?要我说你家里那男人也是该死的。”
语气这般暴烈的,自然就是赵肃睿了。 施新梅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匆匆忙忙低下了头: “仙女儿娘娘您别怪我家当家的,他走了两年多了,我们过成这样他在下头看着怕是也着急。”
竟然还真是个“死人”,赵肃睿一时语塞,片刻后,他问: “你丈夫是怎么死的?你公婆呢?你丈夫就没有个兄弟照拂你一二?”
施新梅低着头,绷着的肩膀突然松了下来,她说: “我夫家是军户,我家那男人从前是左哨营的,之前跟着皇帝大老爷北伐,让人拿箭射死了。”
左哨营?! 那可是禁军中的“五军营”里的一营,连粮饷都比外地杂军好了不少。 赵肃睿北伐西征,左哨营都护卫在侧,算起来,在杀敌的时候和他们也算是“同袍”。 心中甚是新奇,赵肃睿重新打量了施新梅一遍: “朝廷不是发了抚恤?拿着钱做点小生意,你也不至于混成如此地步。”
施新梅低着头:“阵亡名册上,没有我家男人。”
既然“没死”,自然也领不到抚恤款项,只是施新梅上有老下有小,还得单打独斗下去。 听着施新梅的话,赵肃睿心中一动。 这一招他可太熟了。 不就是“吃空饷”么? 没想到啊,这里明明是天子脚下,他这做皇帝的反倒越发难受起来了。 呵,他惯常仰赖的左哨营都已经将吃空饷一事做到了明面上。 图南又问施新梅:“没有抚恤,你一个人还要照应两个孩子,日子过得艰难无比,为何还有人想要将你置于死地?”
施新梅低着头:“我家里还剩两间大瓦房,可我只生了两个女儿……” 不必说了,赵肃睿摆摆手:“这摆明了又是一桩‘吃绝户’的好买卖。”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 唯独怀里的小手炉,差点被他掐出几个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