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当兵死了,被人吃了空饷。 自己没了依仗,被人吃了绝户。 赵肃睿喝了一口图南倒的茶,对施新梅说:“你就算是块肉,也架不住被人两头儿吃啊。”
施新梅缩着脖子,手指拉扯了下身下的被子,想起来是簇新的绸被,她的手指硬生生停在了那儿,像是一截干了的枝条: “仙女娘娘说得是。”
赵肃睿深吸了口气,抬眼看了看图南: “我想知道是谁想杀她的,你想办法让人查查,崔锦娘也好,旁人也好,你尽管用。”
图南微微低下头:“是。”
“至于吃空饷的左哨营,这事儿……” 赵肃睿刚想说把这事儿交给在外面等着的西厂,却又转了心思。 这事儿交给西厂,也就是交到了沈三废的手上,他堂堂昭德帝想做什么事儿,什么时候还得从别人的手里再转一手了? 一想到他当年御驾亲征的时候可是亲眼看着战死沙场的兄弟们被收殓的,竟然还有人敢从中捞人头吃空饷,还一吃好几年,赵肃睿又攥了攥自己手里的小手炉。 “图南,晚饭时候你带着纸笔进来,替她写个状子。”
“是。”
赵肃睿又看了施新梅一眼,见她还缩在角落里,眉头轻轻皱了下。 “要吃你绝户的人都有谁,你都细细说清楚。”
五军营的都督他一时还动不得,收拾几个泼皮还不是顺手的? 昭德帝吃着图南剥好的松子,心里是这般想的。 —— 入夜,赵肃睿突然被一阵细碎声音惊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却只见一片漆黑,只有炭盆里微弱的火星。 他猛地坐起来,却只看见一点影影幢幢的黑影在隔壁的牢房。 下午的时候施新梅不愿意给他碍事,到底是拖着她的那摞被子回了隔壁的牢房。 把他惊醒的细碎声响竟然是施新梅挣扎时踹动牢房木栅发出的响动。 “什么人!”
赵肃睿大声呵斥,下了床就要出自己的牢房,却只听见一阵铁链镣锁的声响,他的牢房竟然已经被锁上了。 顾不得旁的,赵肃睿随手摸到了一个茶盏,就顺着木栅的缝隙狠狠砸了过去。 那人受了一击,发出一声闷哼,却还是用被子死死地捂着施新梅。 赵肃睿环顾四周,抄起图南留给他夜里暖身喝的烧酒,一把扬在了炭炉的火星上。 这烧酒还是沈三废从前酿的什么玉枝春,赵肃睿喝个三四杯就能醉了,入口辛辣的酒液被泼洒在了火星上立刻燃烧起来,赵肃睿见起了明火,当即将酒倒在一个木碗里用火点燃,他举着木碗贴在木栅边,奋力将烧着的酒泼洒在那人身上。 带着火的酒一路飞溅而去,大半是凉风里熄灭了,小半被泼到了那人身上,那人惊叫一声,连忙后退。 借着火光,赵肃睿看清了那人的脸,果然是牢里的一个狱卒。 那人连忙扯下身上着了火的头巾和衣裳,扔到了一旁,见“沈娘子”隔着木栅看着自己,连忙把刀拔了出来。 赵肃睿一挑眉,脸上露出了带着杀性的笑: “想要杀人灭口?你倒是来试试呀!”
心知自己事情败露,这“沈娘子”又来历不凡,那个狱卒恶向胆边生,举刀就向木栅的空隙劈了过来。 赵肃睿后退两步,手背在身后,攥着一件换下来的衣裳,随着手腕转动,那衣裳被他拧成了绳子。 隔着木栅,那人伸直了臂膀都劈不到人,赵肃睿避过他的刀,趁他还没收回的空隙将衣裳拧出来的绳绕在了那人的肘上。 狱卒连忙往回收手臂,赵肃睿趁机用衣裳一绞,整个人趁势借力而起,踩着木栅栏腾空一转,那人的手臂吃不住力,手中一松,刀就掉在了地上。 只听“嘭”的一声响,赵肃睿自己也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在心里暗骂着沈三废的这个破身子,赵肃睿忍着身上的疼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见听见那人又发出了一声惨叫。 施新梅扑在那人身上,双手扯着他的耳朵,哑着嗓子喊: “仙女娘娘你快跑呀!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了!”
赵肃睿见那狱卒还伸着手要摸刀,赶紧将刀抢在了手里。 “你摸到钥匙扔给我!”
话音未落,踩住那人的手,他将半个刀身都横扎进了那人的上臂,。 他这一刀下去,狱卒的惨叫立刻成了嚎叫。 施新梅也被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就在那人的身上摸了起来。 赵肃睿揉了揉摔疼了的屁股和肩膀,见她笨手笨脚那模样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摸他身上干什么,他不是把身上衣裳都扒了?”
施新梅这才恍然大悟,连忙转身去翻被那人扔在地上的外衣。 那人的衣裳被引燃之后还在烧着,连着旁边的干草和施新梅原本盖在身上的被子都烧了起来,施新梅用手翻了两下没找到钥匙,那拿起自己之前脱下的脏旧衣服拍打了几下将火熄了,才从里面将一串钥匙摸了出来。。 她连忙隔着木栅将钥匙递给了“仙女娘娘”。 赵肃睿接过钥匙,借着被他点起的灯光看见上面有一把是簇新的,他略试了下,果然就是他这门上的,将自己的牢房门打开,赵肃睿左右看了看,又看了一眼这察院牢房的大门。 “仙、仙女菩萨?”
看见施新梅自她那边牢房里出来,赵肃睿终于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儿: “你见过将人那般制住的仙女?”
那个狱卒趴在地上,一只手臂里穿着他自己的钢刀,一时无法将手从木栅间抽回去,只能匍匐在地上哀嚎。 赵肃睿的手上脸上都是血,见施新梅怯怯地看自己,还对她呲牙一笑。 缩着脖子,施新梅憋出了三个字:“见着了。”
赵肃睿登时没了脾气,只在心里恨沈三废这幅皮囊太不成样子。 “仙女菩萨,咱们快些出去吧!”
“出去?”
赵肃睿挑眉,凉凉一笑:“外头只怕有人正等着咱们伤了狱卒跑出去呢,这样明日一早那察院大堂上就多了两具越狱逃犯的尸身。”
“那……那可如何是好?我、我死了便死了,仙女菩萨,就说这人是我伤的!绝不牵累你!”
他赵肃睿是怕被牵累的人? 深吸了一口血腥气,他抬头看向自己牢房里的那扇高高的窗子。 “你去从里面把大牢的门封上。”
她将自己门上卸下来的铁镣和锁递给了施新梅。 施新梅接过来,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大牢的大门前。 大牢的门是对开的木门,用的门闩倒是铁的,一侧木门上有个用滑片掩住的洞,能看见牢房外。 看了一眼那个滑片,施新梅连忙低下头轻轻地将门栓插好,又用铁链一圈圈绕在了门栓上。 铁链声响起,外面突然也有了响动。 施新梅恍惚听见有人在小声说话,她连忙加快动作。 外面突然有人在推门。 她连忙用身子抵住,将锁也锁上。 “开门!”
推门成了砸门,施新梅退后了几步,又听见了一阵怪异响动传来,她抬头一看,是有人在拨弄那个滑片。 她赶紧又拉过了木凳和桌子抵在门上,在越来越可怕的砸门声里跌跌撞撞跑回到了牢房。 牢房里此时亮得人晃眼。 施新梅一看见眼前一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赵肃睿手中握着火把,身上穿着那件银鼠氅衣,怀里还抱着他的铜制手炉,其余的衣物被子甚至木凳食盒都被他堆到了床上。 火焰熊熊燃烧。 “仙女菩萨?!”
“不把事情闹大,咱俩今夜都要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儿!”
赵肃睿的心情不错,杀人放火不分家,他喜欢杀人,也喜欢放火,今夜捅了个肉串子,又放了一把火,可谓是杀人放火一条龙,让他颇有种久违的心旷神怡。 举着火把,他左右看了看,要是大牢着火了还不够,他就索性将这牢里的犯人都放了,给他们火把让他们杀将出去。 愣愣地看看那些熊熊燃烧的衣裳被褥,又看看“仙女菩萨”的侧脸,施新梅到了此时,心中突然有一口气儿顺了。 是了,她被人救了! “仙女菩萨!我这辈子当牛做马,谢你大恩大德!”
“当牛做马就不用了,你还轮不上。”
烟气呛人,赵肃睿后退出了牢房,在那狱卒的哀求声里坐在了狱卒们惯常坐着的地方——那边儿也有扇走着风的窗子。 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他看着站在背对着火光站着的施新梅。 火光勾勒着那女子单薄的身子,仿佛她就是烈火丛中被熏烧成了黑炭的枯枝。 “区区的吃空饷、吃绝户,可不会让人在牢里就几次三番要杀你。”
赵肃睿用火把指着施新梅: “把话说齐全了,不然我怕你活的过今晚,活不过明日。”
施新梅往前走了两步,看着那个一脸倨傲霸气外露的女子。 火光将她的脸照得极亮,从发丝到眼眸都让人眼睛疼,仿佛她就是这火的源头。 施新梅低下了头: “仙女菩萨……” “你说你偷了三篓炭被判了入狱十日,我倒觉得你是因为在外头有人要杀你,你才进来的。只不过你也没想到杀你的人是铁了心的,又怎么会被这区区一个牢房拦住?”
这时那个趴在地上求饶的狱卒眼看着火势越来越大几乎要烧到木栅,已经惊恐地喊叫: “沈娘子你饶了我,我什么都说!我是拿了白家管事的钱!您饶了我吧!我不想被烧死呀!”
他奋力地转动自己的手臂,可是刀横在大臂上,不管他怎么转,都没办法把手臂从木栅里抽出来。 白家管事? 赵肃睿心里转了几个弯儿,已经把燕京城四品以上姓白的都想了个遍: “哪个白家?”
那个狱卒大喊:“是松枝胡同的白家!”
松枝胡同?这又是什么? 烟气弥漫,牢房里的囚犯们都在大喊“走水了”,牢房外面也能听见越来越嘈杂的声响。 还有火焰“毕剥”燃烧之声都在扰动人的耳朵。 “是伍家放籍出来的白家,伍家就是左哨营千户伍崇民,我夫婿孙大奇并不是死在三年前的北伐,而是死在了去年冬天,伍崇民说是要他去喝酒,却一去不回,只说是喝醉酒回来的路上淹死了。”
施新梅站在原地,面貌没变,衣着没变,只是说话的语气与之前完全不同: “我娘家虽然也是军户,我娘却是仵作家的女儿,从小就教我些旁人不知道的。溺死之人冷水进了口鼻,被捞上来之后口鼻都会流出白沫,死后被人抛尸入水之人则不会。”
她看向面前的女子: “仙女菩萨,我夫婿是被人灭口的,被人先毒死,再扔进了冬天的护城河里。”
赵肃睿眯了眯眼睛: “你想给你夫婿讨个公道?”
施新梅勾勒下唇角,仿佛是要笑,却也不是笑: “我一个妇道人家,还得拉扯孩子,哪里能论什么公道?知道我夫婿死的蹊跷,我只说是伤心,带着我婆婆孩子搬了家,我搬家之后那白家人就假借替旧主照拂我的名义时时上门,暗地里鼓动孙家人谋夺我们家产。今年入冬之后,他们就更凶狠起来,让孙家把我们赶出家门,断了我们的生计,前些日子我遇到了我夫婿从前的同袍,才知道他们都不知道我夫婿已经死了,我夫婿,死的不明不白,竟然还被人吃着空饷。那之后,他们干脆要夺了我的命了。”
往外冒着浓烟的窗外传来了尖锐的喊声: “沈夫人!我是沈隐公子身边伺候的,姓余,沈夫人你可安好?可能从里面将大门开了?我等这就救你出来!”
左哨营千户伍崇民…… 赵肃睿抚摸着他的小手炉,他的掌心在一开始泼火的时候被燎起了几个泡,现在已经开始疼了。 这么一个绿豆小官儿竟然让他堂堂昭德帝两晚上不能睡。 可真该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