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鹤的用心，周缘直不能理解。

　　“都是错的？”

他喃喃着反问了一句，只觉荒谬。

　　云鹤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全都是错的，从根本上就错了，那些理论中，连一点正确的内容都没有。”

　　云鹤一锤定音，肯定了周缘直心中的理解。

　　看到少年哑口无言的样子，云鹤能明白他心中所想。

　　学习那些理论，虽然都只是入门，却也耗费了周缘直好多个日月，若那些理论全是错的，又有何必要去学？

　　当然，以周缘直的聪慧，想必不会愚蠢地认为是云鹤在故意整他，他是真的想不通学习这些“错误”的意义与目的。

　　而且他还有最后的倔强……

　　“可是我觉得有些东西很有道理，怎么可能都是错的？”

　　云鹤听到周缘直的发问，就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只不过曾经的他了解的知识更多，比这个少年更成熟，也更难以被说服。

　　可即便是他，还是最终蛰伏于世界的真相之下。

　　“你觉得有道理？真相与道理从来都与你个人的看法无关，无论你认不认同，是否觉得它很荒谬，真相就在那里，不变不易。”

　　看着少年依旧充满疑惑的神情，云鹤接着解释：

　　“任何一种理论，总有些无法被证明的东西，因为它们是公设，是被认为不证自明的，其他的理论都由它们推论而出。

　　“任何发展成熟的理论体系之间的矛盾，归根结底总会变成公设之间的矛盾。

　　“假如基于完全相同的公设却发展出了两种互不相容的理论体系，必然说明其一有问题，或者它们都有问题。

　　“但我教给你的那些修行理论，它们不属于这种情况——它们的公设本身就有差异。”

　　周缘直努力消化云鹤的教导，试图理解云鹤口中“不证自明”的理论。

　　他试探着问道：“比如槐方国尊者所提出的修行理论基于‘金性不灭’，说天地间存在一种守恒的物质，而这种物质是修行的基础，但他无法证明并认为不需证明，那么‘金性不灭’就是公设。”

　　云鹤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发现这孩子的悟性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

　　当年他理解这些东西，可是花了好几天的。

　　这也与周缘直刚刚接触修行，并没有受到太多固有观念的禁锢有关，假如他已经是某一种“错误”理论的拥趸者，想要接受“正确”的理论就难得多了。

　　更何况什么是“错误”，什么又是“正确”呢？

　　少年得到了云鹤的肯定，又在脑海中整理了一遍自己学习的理论，口吐连珠：

　　“除了‘金性不灭’之外，还有青玉仙人的‘因果论’，九劫散修的‘轮回观’，西渊神道的‘天地不仁’，每一家学说的根基总包含一些无法被证明的假说。”

　　“正是，现在你还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吗？”

　　周缘直摇了摇头。

　　“先前觉得有道理，是因为他们的推论过程合乎道理，但他们的公设不一而且相互矛盾，所以必然有错误的地方，连根基都错了的话……”

　　周缘直没再说下去，但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建立在错误根基之上的学说，怎可能正确？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云鹤评价那些理论“从根本上就错了”。

　　“莫非您能够证明他们的公设是错的？”

　　既然云鹤肯定那些理论都是错的，自然有他的理由，而要否定掉别人的理论，就代表云鹤真人必然有他自己的理论。

　　“不能。”

　　云鹤给出了少年意料之外的答案。

　　“但我知道他们是错的。”

道人又补充了一句。

　　“那您的理论……就是那个‘权限’？”

　　云鹤曾给少年讲解过术法的原理，他说术法需通天地，与天地交感共鸣。

　　从本质上说，是取得这方世界的权限。

　　可后来周缘直学习其他修行大家的理论，却从没见过所谓的“权限”之说，只有青玉仙人的“因果论”隐约有些沾边。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那只是云鹤真人的一家之言。

　　只不过周缘直十分敬畏云鹤真人，在他看来云鹤同那些开宗立派的修行大家相比丝毫不差。

　　尤其是在他知道“真人”这个词的含义之后。

　　只要云鹤没有骗他，如果他真的是一位“真人”，那在修行求道者的世界里也能称得上一方巨擘。

　　“权限之说不是我的理论，而是我见到的现实。很多人构想出理论来解释修行的问题，却没想过，他们苦苦以求的‘真理’，却也不过是别人所构建出的现象。”

　　之前的道理周缘直还能理解，这句话就让他听不懂了。

　　于是少年果断终止继续追问，转而去询问别的问题。

　　“既然您认为他们的理论是错的，为何要让我学？”

　　这样的发问若在真正的仙门之中，堪称僭越无礼之言。

　　可周缘直一来不知道那些陈腐的规矩，二来也摸清了云鹤的性情，知道云鹤真人不会在意，而且支持他提出疑惑。

　　“那我问你，何为对，何为错？”

　　他没有得到回答，却得到了云鹤的反问。

　　“这……对自然是对，错便是不对，真相就是对，与真相有出入的就是错。”

　　少年略作思考，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那若假想出世间果真存在绝对正确的‘真理’，我们强字之曰‘道’，而有人总结出了理论，我们称其为‘甲’，‘甲’不同于道，那‘甲’是对是错？”

　　“自然是错。”

　　“‘甲’若错，可有必要去修习？是否有意义？”

　　“自然无必要，亦无意义。”

　　“那若是以‘甲’推算自然，得出了与道的衍化相同的结果，那‘甲’是否有意义？”

　　“这……”周缘直语塞了。

　　他闭目沉思，过了许久，少年高兴地大拊掌。

　　“我懂了，若‘甲’得出了与道的衍化相同的结果，那也只能是巧合，因为‘甲’非道，即便一时相同，却不可能处处相同，既然如此，我们不能因一时巧合的正确就说明‘甲’具有意义。”

　　“然而人们在‘道’所衍化的世界中，所见所闻皆是表象，是否能求得真道？”

　　云鹤又一个问题难住了周缘直，还不待他想好，云鹤接着发问。

　　“若有凡人一生皆能以‘甲’来推演，这个凡人所经历的一切都符合‘正确的巧合’，那对他来说，‘甲’与道是否有区别？”

　　周缘直心中大震。

　　“若不止凡人，就连修行者，乃至世间众生，我们所能理解的万物都能以‘甲’来推演，纵使‘甲’非道，对我们而言，‘甲’非道的事实又是否有意义？”

云鹤的话语振聋发聩。

　　看着有些呆愣的周缘直，云鹤一笑。

　　“行了，这些对你来说太过遥远，真正的‘道’还不是你能够理解的，所以只能让你先去思考‘甲’，也就是‘金性不灭’‘因果论’‘轮回观’之类的学说，你还有的是时间慢慢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