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是一瞬,林繁的胸口闷闷的。 开口之前,他当然想过老夫人会有的反应。 老夫人会感叹、会难过、会忧心他的前路,但林繁没有想到,老夫人开口的第一句,会是“对不起”。 这些年,老夫人谨慎又警觉,以至于,有的时候,母子之间都透着些尴尬了。 林繁能感受到这种尴尬,想来,老夫人亦然。 亏得他是儿子,身边嬷嬷们对寡母带孤儿,相处时的别扭见怪不怪。 若不然,谁都会注意到,他们气氛之间的那点不对劲。 老夫人宁愿弄成这样,都那么小心。 可见这几年,她心中的压力也极其之大。 如果说,林繁对林宣的印象一直是伟岸的父亲,老夫人在他心目里就是一位表达情感上有些笨拙的母亲。 他从不怀疑老夫人对他的疼爱,母爱也有不同的表现。 兴许是养母的缘故,这份母爱包容又克制。 克制到,在刚刚偷听到父亲与姑母对话后的那两年里,林繁偶尔会忍不住想,母亲在内心深处,会不会怪他、埋怨他。 有爱,亦有怨,才使得母子之间,显得拧了。 可直至此刻,林繁忽然发现,让他们母子拧了的,不是怨,是愧。 他因巧玉的境遇而对老夫人生愧。 老夫人因不得不瞒着他而生愧。 压下鼻尖酸涩,林繁稳住心神,问:“这画像,我画得像吗?”
“很像。”
老夫人道。 话赶话的,她本以为,话题会围绕着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走下去。 那不是不能说,事到如今,她当然应该把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诉林繁,可是,太突然了。 她毫无准备。 还好,林繁品出了她的情绪,把话题转开了,只让她说画像。 这孩子,打小就是个暖心的。 不管有多么调皮捣蛋,骨子里特别温柔。 老夫人整个人松弛了下来。 想了想,她又补了一句:“我记忆里,她就是这样的。”
林繁又道:“秦姑娘看了画像,说与她修行的天一观中的静宁师太很是相像。”
老夫人心念一动,手上力气大了几分:“你是指……” 林繁仔细与她介绍了师太的状况,又道:“我想借着送大殿下入皇陵的机会,去泰山见一见她,虽然只在旧景里见过,但血脉相连,应是能认出来。”
一面说着,林繁一面从袖中取了帕子,轻轻替老夫人擦拭脸庞。 老夫人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她泪水簌簌而下。 不管如何忍耐,在得知失踪二十余年的表姐尚在人间,她根本忍不住泪水。 姨母托孤,让丫鬟把表姐送到了程家。 同是长在乱世,房毓见识到了战火,一夜之间,宛城付之一炬,她在逃难路上亦身负重伤,万幸保住了命,但那些场面,对小小的孩子是极大的冲击。 程窍记得,房毓抵达后,母亲抱着侥幸活下来的孩子大哭了一场,然后把陪伴表姐的任务交给了她。 她们同龄,比起长辈无微不至的关爱,同龄人一块起居,对房毓的恢复最有益处。 于是,她们一块长大,一块念书画画,一块加入瑰卫,她习武时,不能修习的房毓也会陪着她,她舞枪,她看书。 她们经历了大周的初建,交换着彼此的心事与秘密。 房毓嫁给了太子,她嫁给了林宣。 婚姻没有让她们疏远,依旧如幼时一般亲密。 房毓先有了身孕,程窍比表姐还要开心,又过三月,她也怀上了孩子。 她们曾约定,等孩子降生,他们也会一起成长,不用管什么男女,文武那些幼子启蒙的东西,没有性别之分。 那些畅想都很美,可变故让人措手不及。 “去找她吧,”老夫人哭着道,“她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我有时候会想,这么多年,她未必是死了。 她那人,命大得很。 能逃出宛城,背上挨那么一刀子都没有要了她的命,她一定能活下来。 可我找不到她,也不知道去哪里找。 你去看看她,我不能去。”
泰山终究太远了,与京城两地,不是一日纵马可往返的。 老夫人小心了这么多年,不会因一时冲动就晕了头,她若几天不在京中,传到宫里,绝非好事。 林繁宽慰她道:“只要活着,总有一日还能相见,她虽什么都忘了,但您与她姐妹情深,兴许见了您,她能想起来些旧事。”
“是。”
老夫人用力点了点头。 在做事之前,固然要想到最差的结果,但至始至终,人要往前看,得抱有希望。 眼泪擦干,老夫人定定地,看着林繁。 “除了去找她,还要做什么?”
老夫人问。 林繁明白她的意思,道:“等见过她之后,我会再与长公主和老侯爷谈一谈。不止是走哪条路,还有怎么走。”
为父报仇也好,恢复身份也罢。 说起来不过就那么几个字,但付诸行动,却不是三言两语。 如果说,皇位传承就是他拿着先帝遗诏就能一屁股在金銮殿上坐下,那么,很多年前,他可能早就被裹着宽大的龙袍、被抱到上头了。 行事绝不会那么简单。 如何起势,从哪里着手,又要防备多少,怎样能把皇权更替做得又快又急,减少大周的内耗,不给西凉、南蜀等等外敌机会…… 这些所有的所有,都需要他们做好准备。 两位父亲的期望、先帝立下的遗诏,是想要他把大周抗在肩头,而不是稀里糊涂地重燃战火。 老夫人又问:“那位秦姑娘呢?她帮了你许多。”
提起秦鸾,林繁还未回答,老夫人就在他的眼底看到了一抹笑意。 发自内心的喜悦。 老夫人一下子有底了。 不出她的意料,林繁看着她,语气郑重极了:“儿子喜欢她,很喜欢。”
老夫人的眼眶又酸了。 这一次,酸楚中亦饱含着欢喜。 不管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老夫人都坚定着自己的抉择,她在做对的事情。 她对不起的,只有念之与巧玉。 在两个孩子浑然不知的状况下,他们几个大人,改变了两个孩子的人生。 生恩、养恩,都不足以补偿亏欠。 “做你想做的,娶你想娶的,”老夫人弯了弯眼,让自己笑得好看些,“将来的路,你都自己选,无论怎么选,我都支持你。”
愧疚的前事不可能改变,但以后,可以极力去弥补。 她的两个孩子,她会竭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