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身皆幻，唯己救己。”

————银瞳。

银瞳回到自己的地方，他靠在墙边，看着幽微的烛光，什么都不想做，就那样半躺着，脑子里全是空的，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在思考要不要继续存活下去，饿了就吃点东西，困了就吹灭蜡烛睡觉，有时他会出去走一走，可他会走到半截突然间不想继续，又跑回自己的住处。

他还会不时拿出食物去给弱小者，他不愿参与那些只剩半个智慧还疾病缠身的人一齐苟活，尽管都是苟活，但他对外界还是要清晰一些，他有些想出远门，可资源的匮乏和环境的恶劣让他很担心。

后来银瞳哪也不想去，索性直接搬到自己仓库里，这样免了外出吃东西的麻烦，厕所还是得上，河水一冲就没了，他现在甚至连补给都不去寻找了。

照常吃饭、睡觉、上厕所，银瞳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他很想找块表，这样可以记录时间，但他找了很久都没寻到，如今地球罢工不动，二十四时完全没有感觉，他只能通过春夏秋冬的温度变化来大致的判断过了多久。

食物都开始发霉过期，但并不影响他的胃口，而且他食量越来越大。他虽然自我感觉体重并没有什么变化，实则他整个人已经堆了一圈脂肪。

一次他在吃食时掉了一颗智齿，不痛不痒就那么掉下来了，硌得其它后槽牙生疼。

银瞳蹙眉，吐掉坚硬的牙，如果只是单一情况发生他倒没觉得什么，可这两者同时发生让他有些不好的感觉，是否是回光返照？

他越来越觉得饥饿，在他印象里从没有这样饿过，就算当时工地初期那样的体力活加上正在发育的身体他也没感觉像现在这样饿，这种饥饿很频繁也很彻底，犯饿的时候就像别人犯毒瘾般，脑子里没有除进食外的任何想法。有时就算牙齿掉下来他也混着嚼碎的食物吞下去，他大脑里绝对不允许有丝毫食物逃脱。

每次吃完他会有一段时间可以摆脱食欲，这段时间内他大脑倒是和平常时间无异，平和下来后胃部都被撑得有些疼痛，他不由得阵阵后怕，这并不是对死亡的惧怕，而是惧怕于他不能控制自己。

他摸了摸脖子，也没有肿大，倒是开始脱发，并且其他地方好像也都在掉毛，连眉毛睫毛都在掉。

刚开始银瞳只注意到牙齿和食欲的问题，到有天下雨他出门上厕所突然觉得脑袋一阵清凉，他伸手触摸才发现自己已经秃顶了。

这时候他的智齿已经全都脱落，他只能用裸露的牙龈咀嚼食物，时常弄得满嘴是血，可那种透至骨髓的饥饿让他毫无顾忌，驱使着喉部不断吞咽下带血的混合物。

没过多久，银瞳食物吃净，睡眠也消失了，他没有困意，身体不断发热，体温升高，却没有平日里感冒发烧的不适。

直至某天，银瞳仅剩的四颗犬齿也都掉落，头顶已然光溜一片，这时候他的食欲也停下，之前那种恨不得把自己都吃了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睡眠不仅逐渐恢复，还越发困倦。

在他睡眠的当口，胸闷难当，脖筋鼓胀，胃里翻涌，他开始不住呕吐，吐的时候脑子里仅存父母的面容，眼睛发涨，泪水自动夺眶而出，鼻子塞得难受。吐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直铺面门而来，惊疑下他点燃蜡烛，看到一地的血污，黑红瘆人。

呕吐的不适和虚脱使他没心情去思考自己的生死，只是每次吐完他都能收获短暂的舒适，这种短暂的舒适使得他逐渐适应了当下的痛楚。

他还经常口渴，只是没到之前追求吃东西的程度。排便也停止了，在不断的咳嗽，每次咳嗽都能咳出血痰，或者说是带粉色的血块。

尿液也充斥着黑血，他虚弱得站起来都比较困难，胸腔与腹腔都在剧痛，刚开始痛的时间不长，后来逐渐增加，他判断不了痛的程度有没有变化，疼痛时他唯有大口呼吸，可呼吸时双肺便开始颤痛。

每次剧痛时银瞳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小女孩恬静的安睡情景，那副画面持续定格在里面，无论身体怎样震颤怎样痛苦，女儿抹之不去的安定一直存在，他发不出嘶吼，毫无能力动作，似控制不住身体一样。

银瞳颤颤巍巍走出自己的地方，步履沉重，借着外界夕阳光辉查看身体，臃肿的身躯看不出异样，唯有镜子里的黑色眼瞳已经带些细小银斑。

脑袋持续闷痛，似有无形的力量包裹头部往中心点一直压。

他佝偻在江边吐血，阵阵眩晕袭来，他迟疑了一下，深吸口气又伴着咳嗽吐出，没跳下去。正当想转头离去，脚下却一软，整个身体向侧面倒去。无意识间双手死死抓住沿岸，脚在河堤上乱蹬，最终咬紧牙龈用尽力气爬了上去。

河堤旁只能听到粗重带咳的呼吸声，吐了一口血痰后他才得以短暂平息，望着残阳染红的云朵，汗液不断流淌。

银瞳有一丝欣喜，自己潜意识里并没有失去求生的意志，他回到自己的窝，沉沉睡去。

过了一段时间，小腹传来阵痛，许久不见的便意回归，他爬将起来跑去蹲在岸边，双手扣着河堤砖块的缝隙，拉了很长很长时间，后来排无可排，可他还是感觉自己肛门上似有东西。

他撅起屁股看到一截肠子一般东西露出，鲜血淋漓，直觉告诉他这不是脱肛，便意还存在，说明这段东西是需要排出去，可任凭他如何用力，那截薄膜般的东西同之前没有区别，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

不得已银瞳只能伸手去扯，和着手的动作一起，小腹里面也随之揭皮一样的痛，每扯一截银瞳就要承受一截的痛苦，牙龈摩擦挤压，血水混着唾液从嘴角流下，脑门上的汗汇聚一股股倾泄而下，流过嘴边稀释血液后汇聚在下巴滴落，银瞳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虚无处，眼睛无法聚焦，全身紧绷脑袋微颤，他承受不住停下，大口喘气。

肛门的异样还存在，他嫌热脱了衣服，似乎这样也更有干劲，于是再次开始拉扯，直至最终银瞳再次虚脱趴在地上。

这次排便后他没有一分力气，歇息了很久都没恢复过来，也不知他趴着睡了多久，对其他人向自己行不轨的担心唤醒了他，他不得不强打精神支撑起来，骤然发觉脚又失去了知觉，而转头看到脚以奇怪的角度弯曲，用手触摸已经摸不到骨头。

他慌忙匍匐往前，顾不得穿衣服，爬过马路到面避光断墙前几乎用尽了力气，困难的用双手撑起靠在墙角，旁边放着几块砖头。

银瞳检查下肢，下肢像是得了软骨病，能从后往前掰贴合，还没有痛觉，拿手左右摇晃小腿也左右摇晃，软泥一般。

他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还看到自己身上的皮肤开始变得暗红裂开，露出里面殷红的肉，裂痕如同冬天被冷风吹开的那种，犹如老树皮，遍布全身，摸起来是硬的，银瞳看起来碎了。

裂缝里既麻又痒，痒是感觉肌肉在痒，而非皮肤。

可银瞳忍不住去抓挠，然而一抓就痛，痛了以后就失去痒的感觉。这是他想要的，银瞳宁愿痛也不想痒，因为对痛他还有些抵抗力，痒就受不了，他双手的指缝里净是血污。

他已经不想回到自己的地方，失去了生存的动力。

果然后来除了脑袋以外都变得不能动，没有骨头的支撑再强健的肌肉也是一团烂泥，而身体的麻痒遍布全身还在继续，银瞳如今瘫软自由躺在墙角，日晒不到，下雨雨水便浸到裂开的皮肤里，极其难受，他只有一直承受着。

承受到极限时眼前则会忽然出现氤氲，发出七彩光晕，妻子典雅的身影，带着清丽的笑容，眼里纯净无比，向他缓缓拥来。

脑海里全是妻子和他的景象，像放幻灯片一样张张划过，可他最终完全崩溃了，银瞳承受不住就用后脑勺撞地，昏睡过去。

这天银瞳从昏睡中醒来，天上乌云密布，雷声彻耳，下雨唯一的好处就是能为他补给水源，不然他早就撑不住了。

他发现自己倒在墙角时间挺长了，其他人却都不知所踪。银瞳张嘴接雨水，身体的裂纹依旧，喝够后舔了舔嘴角，舌头被刮了一下，银瞳瞬间狂喜，自己竟然开始长牙，长的居然是犬齿。

长牙的同时有些银色液体渐渐从皮肤的裂纹里渗出来，牙齿长得很快，四天四颗犬齿就长成了，银色液体也连续渗出，最后不见了踪迹。

银瞳知晓了那些银色液体是什么，而后银瞳的皮肤开始从裂纹处脱落一块一块的死皮，死皮很厚，脱落后裸露出黄澄澄的皮肤。

银瞳的双手双脚也逐渐能动作，骨头也回来了，头皮奇痒难耐，他不住的挠，摸到了很多绒毛。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现在这具新身体还是很虚弱，而且瘦弱，唯能做一些基本动作。

他疑问为什么他躺着时没有蚂蚁这类的昆虫过来，或者食腐动物，难道是因为那虫子的原因？

地球周围的太空中，一道环形散发着淡淡光晕，在地球与月球之间。环形向地球表面投下光幕，渐渐旋转，地球像是被透析了一圈，地面上残存的人们被光幕覆盖后逐渐上升，最后没入环圈里，无论光幕里面的人如何翻滚乱动，都不起作用。

光幕逐渐向银瞳过来，他正眯睡在墙角，瞳孔已扩散且变成银色，他感觉身体一轻，微睁的双眼看到地面和奔腾的江水离自己越来越远。

发光圆环至此覆盖了整个地球，逐渐变得虚幻，最后成为一道有形无质的虚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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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瞳（Ⅵ）

黑瞳得了睾丸癌，医生说尚在早期，切除就好。他毫不在意，依旧驰骋在喧嚣的世界，直至那天，嗜金虫爆发了。

他在暮色澄清里，归入流川，回想过去的一切；他在倒塌的东方明珠塔塔尖，望着散漫星海，目睹眼前的苟且；他在破败残缺的小屋里，躺在脏乱床铺上，盖着薄被，幻想着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