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说他奉军管会之命来接管公证处,可里面有新人在结婚,只好等他们完了再进去,已经等了好多时候。这时,里面的仪式散了,走出一对新人,老杜和赵大握手道别:“有事可以到军管会来找我。”
说完,带领解放军战士走进公证处。花白胡子的老者收起长桌上的文书,交给解放军道:“这是我最后一次为民众做公证,现在我把它移交给你们,我的使命完成了。”
解放军说:“不,你留下,依旧做你的公证员,按既定程序办事。”
老者没想到解放军会留用旧*人员,心中万分感慨,说道:“*宽宏大量,实乃真命天主,黎明百姓之大幸!”
新人走出公证处,在马路边候车。新郎头戴毡帽身穿绸缎长衫,新娘穿一袭大红旗袍,脚踩高跟鞋,手挽新郎臂弯,发髻高高地盘在头顶上,横插一支金蝴蝶。这只金蝴蝶,两翼平张,触须前伸,随着新娘走路转头,翼须颤动,栩栩如生。祥海的目光始被这只金蝴蝶吸引过去,后又见新娘耳坠上一对金耳环,悉悉索索灵动有趣,身材婀娜多姿,颇觉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祥海心中疑惑,待要上前仔细打量时,新娘已被新郎搀扶进小汽车,小汽车一溜烟开走了。赵大见祥海望着远去的新娘出神,就敲了敲他肩膀说,看什么呢!祥海才回过神来,领着两人来到大中国饭店。祥海找到赵厨师,要赵厨师打电话给陈太太和弄草儿,让她们去祥庆坊把阿毛、吴妈和祥安坊的老蔡夫妇,都请到“大中国”来聚会。赵厨师拨通陈太太家里电话,让祥海自己跟陈太太说话。祥海未及开口,电话里就传来陈太太焦急的声音,说弄草儿不见了祥海,去找赵大,赵大不在家,就去找老蔡,老蔡也不在,十分着急,说祥海昨天一夜没睡,有点神志不清,怕会出什么事。祥海让弄草儿接电话,告诉她,大家都在“大中国”,叫她们马上也来“大中国”一起吃饭。并再三关照,去友邦里把小蔡请来,说是要大团圆庆贺解放。小蔡痛恨自己有一个妓女母亲和一个汉奸父亲,早已与家庭决裂。继父金少爷关外回来拜黑帮头子做干爹,自知做下不少缺德事,怕被小蔡革命,撇下金太太携女佣和两个儿子逃得不知去向,留下金太太孤独一人过活,小蔡常年不回家,这次带领地下党回家捉拿金少爷,却扑了个空。见弄草儿来请吃饭,二话不说就来了。不一会儿,陈太太、弄草儿、老蔡、阿毛夫妇及三个孩子和吴妈、小蔡,都来到大中国门口,唯独凉茶因为要带孩子没有来,大家都拥在一起欢呼解放,说不尽的辛酸苦辣。祥海把小蔡拉到老蔡面前,老蔡父子俩虽近在咫尺,但已许久未有联系,老蔡见了儿子竟有些木讷,迟疑地伸出手去,想和儿子握个手。谁知小蔡却将他一把挡开,说:“今天我来此地,不是来吃饭的,是来和你决裂的,我没脸和你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我也没你这个父亲。”
说罢转身就走。祥海见好心办坏事,连忙上前劝阻道:“小蔡,不要这么和父亲说话,都过去了,容人之过乃天下大德,况且他是你父亲,血缘关系是改变不了的。”
小蔡说:“正因为他是我父亲,我不能原谅他。”
说完扭头就走,老蔡呆若木鸡。这时,一辆宣传车从大中国门前开过,车上高音喇叭一遍一遍地广播着布告:“人民解放军已进入市区,上海解放了!”
这一年的月亮历与太阳历相差特别大,阴历八月初九,阳历已经到了十月一日,天气酷热难当。祥海从搁几上捧下木盒,掀开上面盖着的布,木盒里面,一块胶木板上支起一座小风车模样的线圈,这是不需要电力的矿石收音机。他打开收音机开关,收音机里立刻传出一个令人激动人心的声音: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在首都北京举行典礼。参加开国大典的,有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副*……三十万人。这个时候,收音机里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的掌声,一个乡音浓厚的声音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在今天成立了!”
祥海不禁为之心潮澎湃,中国人民历经磨难,从此站起来,不再受洋人们的奴役。这是多么伟大的功绩!祥海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竟然没有发现弄草儿挺着大肚子走进了客堂。“老爷,我恐怕要生了!”
听到弄草儿开口说话,祥海才发现弄草儿已经在他身边站很久了。弄草儿已怀孕九个月,马上就要生产。昨天有走街串巷的绞脸婆来,弄草儿叫过绞脸婆,搬过长凳坐在和煦的阳光下让嫚婆仔仔细细绞了面,这时祥海看她的脸比任何时候都要光洁,皮肤富有弹性,眉毛修长如新月,连颈部细小的汗毛也绞得一丝不剩,颈脖光滑白嫩。一头乌黑的秀发用刨花水梳得整整齐齐,额头上垂着一排刘海,更兼眉⽬如画。脚上穿着一双尖尖的黑色布鞋,鞋面上还绣着一朵红色的牡丹花。“不要叫我老爷!”
祥海拍了拍收音机:“新社会人民当家作主,不兴再叫老爷了!你也不是我的仆人,而是我的恩人,我的爱人!”
“不!我愿意做你的仆人!我改不了口,喜欢这么叫!”
弄草儿对祥海始终主仆相称,在她的心里,老爷的称呼还有另外一层深意,她觉得这才是表达她内心爱意最恰当的称呼。弄草儿移步到祥海面前:“老爷,你也是我的恩人,是你将我从苦难的深渊里救赎出来。没有你,我一个寡妇早就生存不下去了,你是我的大恩人,我感激不尽。”
“别说这些没用的。”
祥海移了移椅子,靠近她说:“时代变了,你得改口。我叫你草儿,像称呼女儿,你叫我老爷,像叫爹,我们肚子里的孩子叫我什么呢?”
在祥海眼里,弄草儿始终是广福寺山门外走过的那个削肩细腰、像白云一般轻飘的小脚女子。弄草儿羞红了脸,说:“孩子马上就要出生,我牵挂广福乡下的房子,厚德府坍塌了不加整治,很快就会长出野草,那就彻底成了废墟。朱家大院刚刚修葺,并未受损,也要整理、打扫。家里的田自从打仗以后就荒着,也未来得及施肥养田,已经荒了一季,不能再撂荒了。老爷,等你忙过一段时间,也回去看看吧!”
正说着话,门外凉茶急惊风似地跑来,见了祥海和弄草儿,上气不接下气说道:“不好了,不好了,老蔡死了!”
老蔡吃老鼠药自杀了。收尸人将他尸体抬出后厢房时,尸体像肉庄里冻猪一般硬挺挺滑到地上,骇得夹道旁观的人纷纷怪叫着逃开,收尸车走了许久都不敢回家。全书完二零二零年四月一稿二零二二年五月二稿二零二二年六月三稿二零二二年九月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