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对苏戚的到来无知无觉。他正在兴头上,不耐烦地挥了下手:“别捣乱,不是这句。当时它说的是……”他故意咳嗽一声,压低嗓音缓缓念道:“你踢疼我了。”
众人:“……”雪晴有些失望:“你们怎么没点反应?红萼你挤啥眼睛,进灯灰了?”
被点名的红萼乖乖放下手炉,站起来压了压袖口褶皱。其他人也纷纷退到一边,垂着脑袋期期艾艾唤道:“少……少爷……”雪晴愣住,半晌,浑身僵硬扭过头去,看见笑容温和的苏戚。“是少爷呀……哈哈……你不是出去玩了吗……”苏戚嗯了一声,手指缠着带子将小老虎面具转来转去:“是啊,我出去一整天,刚回来发现屋前屋后没个人,全都躲这里讲鬼故事。”
“过节嘛,我们也出不去,待着没事做。少爷也不说带带我。”
雪晴见苏戚没怪罪的意思,立即搁置油灯,嬉皮笑脸迎上去,“少爷怎么回来的?大老爷气坏了,派人出去找了几趟,现在他还在前院摆家法,就等你露脸呢。”
苏戚如今已经熟练掌握翻墙技巧,对家宅路线和防守情况十分熟悉,出入并不困难。她不打算详细解释,随手把面具扣雪晴头上:“那你们继续玩,我去看看老爷子。”
一群人哪里敢继续偷懒,忙不迭挤出偏房,烧水的烧水,掌灯的掌灯,剩下几个没事做的跟在苏戚后头,美名其曰看护少爷。谁都知道苏大老爷爱子如命,每次雷声大雨点小,伤不到苏戚。他们也就凑个热闹,顺便哄哄大老爷,免得气怒伤身。苏戚看破不说破,出门拎起买好的花灯,一路来到前院。苏宏州负手而立,手里掂着根长棍,一脸看破世事的苍凉。待瞧见苏戚,他掀唇冷冷一笑。“逆子,你还晓得回来?”
“当然要回来的,今日过节嘛。”
苏戚不慌不忙,将花灯呈给苏宏州,“我特意挑的灯,好看吗?”
苏宏州下意识接过来,看清是八角雕花琉璃祝寿灯,不由点头称赞:“好,挺好……”话说一半,他察觉不对劲,干咳几声,重新摆出严厉面孔:“别跟我打马虎眼!老实招出来,今天你是不是去找那个野男人了!”
苏戚一时没反应过来,顺着苏宏州的思路回忆了下,才想起自己被禁足的原因。思梦楼和陌生男子传绯闻,老父亲又惊又怒以为她外头有了人。只是……苏宏州口中的“野男人”,其真实身份为当朝丞相。而且,人家对她也没意思。一切都是误会,连朋友都没得做。想到这里,苏戚不禁心生忧伤,着实怜悯自己的交友能力。上辈子尽跟着街坊大爷大娘混,做事情又倔,没什么友人,临死都过得冷冷清清。这辈子好不容易努力一把,结果全是自作多情。脑子一热送给薛景寒的灯,想必也会被他弃若敝履吧。她轻轻叹了口气:“我跟穆念青喝酒去了,后来自己逛了逛红鸾街,没别人。”
苏大老爷完全不信,甚至还抡了下长棍。苏戚伸手扶住他腕肘,也不知怎的,棍子就松脱了手,被苏戚轻松放在旁边。“不早了,我扶您回去歇息吧。”
苏戚一副哄老小孩儿的口吻,脸上笑嘻嘻的格外殷勤,“早睡早起才能身体康健,莫要为这等小事动气。”
这算小事吗?苏宏州只想狠狠敲女儿的脑袋,看看里头装了什么东西。“我尚无心属之人,老爷子放心。就算有,肯定也得让您过目。”
苏戚眨了眨眼睛,“今后我也尽量少做混账事,让您老安心。”
苏宏州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故意推开苏戚,板起脸说:“我自己走,你别搁这儿晃眼。”
苏戚笑着应了,朝内宅方向走几步,又出声唤他。“爹。”
苏宏州回头,看见苏戚站在昏黄灯火里,五官模模糊糊的像蒙了一层纱。唯独那双漆黑眸子,深沉安静,一直望进他心底。“苏戚惭愧,对不住你。”
对不住,使用了你女儿的身份。无法告知真相,只能在昌宁节替她向你献一盏灯的祝福。苏宏州有点不自在,点点头,挥手让苏戚走。跟过来凑热闹的仆役,也被他打发出去。等周围没什么人了,他将琉璃花灯抱进书房,放在桌子上擦了又擦,端详许久,才摆在最显眼的架子上。夜里,苏戚梦到了前世。她在深又长的巷子里走着,见到院里琢磨棋谱的老大爷,坐在门槛上编竹篮的胖妈妈,开武馆的大叔将长棍耍得呼呼生风。他们冲她打招呼,叫她丫头。丫头,你要去哪里啊?苏戚无法回答,只能一直向前走。身边画面不断幻化,时而变成桌椅乱摆的教室,时而变成空旷无人的办公间。她走啊走,最后来到渡江大桥,眼睁睁看着豪车打着旋儿冲自己撞过来。身体坠落高空的时候,苏戚本能地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咻咻的寒风从指间穿梭而过,不带任何留恋或怜悯。然后她砸进冰冷江水中,被无形的大手压向深处,更深处。要活啊。她张嘴嘶喊,只呼出一串细微的气泡。我还想活……她挣扎着向水面伸出手来,试图抓住那些幽暗浮动的光线。手臂条条青筋绽开,接着皮肉撕裂,血管剥离,只剩森森白骨——苏戚从梦中醒来,见到熟悉的碧纹罗帐,清晨日光已经洒进床铺。她坐着发愣许久,低头去看摊开的手掌。双手完好无损,指尖红润柔软,没有任何茧子。这是一具养尊处优的身体。而她,只是来自异世的还魂尸。……苏太仆今日心情很好。他笑容满面,身板挺得倍儿直,连身上的朝服都比平时板正许多。从宫门口到宣德殿,短短一炷香的功夫,他已经和十几位朝臣打过招呼。“王内史,令郎近来功课如何?……甚好甚好,昨日过节,可收到祝寿灯?”
“哎呀,少府监大人,今日又年轻了些……孙儿夜里闹人?多子多福嘛,不像我,只有个混账儿子,好歹昌宁节惦记着他爹,专程挑了灯送来……”“林少卿……”无论如何寒暄,苏宏州总能不经意地将话题扯到花灯上。同朝官员都是人精,哪里看不懂情况,立即顺着意思夸赞苏戚几句,羡慕太仆好福气。听到奉承话的苏宏州更乐呵了。到宣德殿外,他迎面遇上薛景寒,顺嘴也问了一句。“薛相,昨夜可曾赏灯?”
薛景寒眼睫微动,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苏宏州自顾自地唠叨:“我家那不成器的苏戚……”老父亲又把花灯的事描述一遍,脸上神情又嫌弃又欢喜,带着些吾儿初长成的欣悦。薛景寒仔仔细细听完,浅笑附和道:“太仆有福。”
“这哪里称得上福气嘛,苏戚以后少惹事,我也就顺心了。”
苏宏州假意谦虚,又问,“薛相虽未成亲,也有许多人赠灯吧?”
薛景寒没吱声。他自然不缺礼物。莫说节庆,平日里也有人想方设法送东西进来。但苏宏州这么一问,他竟然感到几分心虚,仿佛自己做了什么背德之事。“薛相风采过人,追随者众,太仆问得糊涂了。”
话音响起时,一位穿玄袍红襟的官员踱步而来。看面相已过中年,鹤发长冠,腰间系紫绶。他对着薛景寒颔首,淡淡寒暄道:“薛相今日甚早。”
薛景寒唤声太尉,简单回礼。来人正是卞文修。和薛景寒打完招呼,他便转向苏宏州,笑着打趣道:“听说苏戚昨日送祝寿灯?这一路啊,尽听太仆的家事了。”
苏宏州摆摆手,口里说着太尉见笑,面上却没几分赧意。卞文修笑容和蔼:“昌宁节嘛,小辈们都喜欢。昨夜各房的孩子给我编了许多灯笼,现今都堆在院子里,不知如何是好呢。”
苏宏州突然觉得嘴里好酸。卞文修哈哈一笑,用力拍打苏宏州的脊背:“都是心意,一样一样。太仆莫着急,等以后苏戚收了心,好好成家立业,让你欢喜的日子多得很。”
苏宏州不无悲观地想,立业就算了,他家女儿还有成家的一天吗?见状,卞文修宽言劝慰几句,把话题扯到儿孙经上。两人站在一起絮絮叨叨,完全变成了交流育儿心得的老父亲。薛景寒在旁边静默着听了一会儿,想象苏戚成婚育子儿孙满堂的画面,心头又开始不舒服了。他困惑地按了按胸口。近来这地方总是莫名其妙,也许该看看大夫。宣德殿的掌事太监踩着碎步走出来,环视殿外众人,长吟道:“宣诸位大人进殿——”朝臣们纷纷噤声,跨进殿门各自站好。须臾,穿玄衣绛袍的帝王被太监搀扶着,缓缓落座,冠冕前的珠帘将容颜遮挡得模糊不清。“众卿启奏。”
他的声音不怒自威,但若是仔细辨别,便能察觉几分纵欲过后的虚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