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衍的皇帝姓沈。沈舒阳。他一点都不避讳自己的姓氏,甚至专门建造舒阳宫,用来归置最心爱的姊妹花。沈舒阳爱美人。但作为一个皇帝,只要政事上说得过去,那么他在后宫的喜好,只能被称为多情。况且,沈舒阳在位近二十年,子嗣单薄,目前仅有皇子一人,公主三个。为了巩固大衍的江山,有些朝臣巴不得他多纳几位嫔妃。于是,今天的早朝,免不了又有阿谀奉承者提议选秀。什么国运星象,之乎者也扯了一大堆,被御史大夫姚承海一笏板抽回去了。这老头子,抽完人还引经据典,一副为国为民的凛然模样。群臣心里嘀咕,谁不知道舒阳宫的美人是你送进去的亲眷啊!选秀的事儿再次无疾而终,接着是各项例行事务的呈报。从上林苑的修缮进程到各郡县税收情况,内容平平,无甚波澜。站在行列里的朝臣不免发困,直到有人扯着嗓子弹劾穆连城,才重新振作起精神来。说话的是治粟内史属下的都内令,整个人胖得像个皮球,激动时脸颊脖子都泛着光。“衍西军连番催促兵马粮草,数目巨大,远超历年定额!还请陛下严查军费,避免无用消耗!”
武将队列里,立刻有几个憋不住的站出来,和都内令据理力争:“开春以来,边关匈奴再度猖獗,加强军备怎能算无用消耗?”
“那又如何解释,军中将尉上书二十三次,请穆连城坐镇衍西……分明居心不良!”
“穆将军虽为功臣,难免有拥兵自重之嫌……”殿内逐渐热闹起来,从禀告变成了争吵,文官武将纷纷下场。薛景寒站在队首,神情沉静淡然。对面的卞文修摩挲着左手的玉扳指,双目微阖,也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眼瞅着几个暴脾气就要动手,突然有人从队列末端窜出来,涕泗交流五体投地,高声悲呼道:“陛下,微臣想求个公道啊!”
薛景寒掀起眼皮,看向殿中跪伏的中年男子。中尚署令,杜安春。“吾儿杜衡,虽官职低微,承蒙天恩,协助微臣采办皇室贡品。哪晓得穆将军之子穆念青强抢贡品血玉,告至掖庭署无果,吾儿再次遭到穆念青殴打,身受重伤右眼近盲!”
吵闹的大殿倏然安静下来,原本站着巍然不动的穆连城,下意识向前半步,浑身陡生肃杀之意。“你说念青?”
杜安春往旁边缩了缩,掩面继续号哭:“吾儿只想讨回天家贡物,哪知穆念青自恃身份,不但在掖庭署嚣张无状,还私下报复吾儿……可怜他年纪轻轻,初涉仕途尚未娶妻,竟然废了一只眼……”穆连城冷冷盯着他,缓慢说道:“念青虽然莽撞,但不会犯下如此行径。”
“大庭广众之下,穆念青动手拖行杜衡,掖庭署门吏和外头的百姓都亲眼看到了!”
杜安春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满脸痛楚地控诉道,“穆大将军,我知你护子心切,可杜衡也是我血脉相连的骨肉!”
御座之上的沈舒阳前倾身体,指尖轻叩扶手。杜安春不敢再说话,重新埋下头去,无声地抽噎着。沈舒阳环顾群臣,沉声发问:“少府监何在?”
黄喻庭手一抖,差点儿薅掉几根胡须。他连忙出列,挑拣着话语把当日审案的情况陈述一遍。沈舒阳面色逐渐阴沉,最后怒极反笑:“哦?所以说,他穆家的子孙抢了乌山血玉,掖庭众和廷尉都在场,竟然还把人放走了?”
底下一片静默。卞文修突兀出声:“既然薛相当时也在,不如说说放人的理由?”
薛景寒神情依旧浅淡,语气平静地解释道:“我只是随同黄大人前去,与审案并无关系,不宜插手。杜家二郎证据不足,案件一时审理不清,我已先行离去,不知后续。”
卞文修不依不饶:“是么?薛相带走从犯苏戚,难道不算干涉本案?”
“太尉慎言。”
薛景寒眸色渐冷,话音泛着丝丝凉意。“此事苏戚纯属被牵连,称不上从犯二字。当日苏戚离家,太仆寻子心切,我见着了人,自当训诫苏戚速速归家,何错之有?”
是啊,没啥毛病。群臣心想,就算穆念青抢血玉,也并非苏戚指使。苏宏州为这儿子操碎了心,好不容易得盏花灯都高兴得不像样,谁忍心让他着急上火啊?再说了,既然血玉下落不明,要搜查苏府也得等搜捕令,把苏戚拘着没意思。然而黄喻庭叙述案情非常鸡贼,略去了薛景寒制止搜身的细节。众人都以为案审现场没血玉,卞文修又无法出言驳斥。毕竟太尉与掖庭官署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如果驳斥薛景寒,只能证明他事先知晓案情,且与掖庭署暗中勾连。卞文修表情缓和几许,仿佛认同了薛景寒的说辞,转而朝苏宏州致歉:“如此,是我失言了。太仆莫要见怪。”
苏宏州情绪大起大落,现在特别不想理他。被这么一闹,御座上的帝王心情暂缓。他一向与苏宏州亲近,此时不由发笑,出言安抚气鼓鼓的太仆:“苏家郎嘛,朕也有耳闻。改日带进宫来,让朕说道说道,为宏州解忧。”
苏宏州连忙拜谢圣恩。“苏家郎不懂事,这些年也没仗着宏州的面子瞎胡闹。”
沈舒阳话锋一转,对着穆连城严词厉色,“可穆念青是你大将军的儿子!抢乌山贡品在先,伤人在后,无视我大衍律法。穆连城,你教得好啊!”
穆连城紧握双拳,狠狠跪在地上,闷声说道:“微臣知罪!犬子顽劣,实属家门不幸,任凭陛下责罚!”
“哦?”
沈舒阳盯着穆连城,缓缓冷笑。“强抢宫宴贡品,重伤朝廷命官,此事……在你眼中,只是‘犬子顽劣家门不幸’?”
许多人心里咯噔一声。穆念青罪名未定,皇帝说的话,未免太重。“好啊,好啊……”沈舒阳叹息着,抓起手边黄铜摆件,掷向穆连城的脸。穆连城不躲不避,硬是挨了一记,额角顿时鲜血肆流。“不愧为大将军,先帝赐你兵符,百姓视你为天神,衍西军日日催促朕放你回关。莫说抢件血玉,改天穆大将军心情好,是不是也要抢朕的位置坐坐?”
话音刚落,满朝文武惶然下跪。穆连城重重磕头几下,脖颈绽开条条青筋:“臣不敢。”
沈舒阳疲倦地挥了挥手,继续说:“掖庭署办案不力,少府监自行整治。廷尉无作为,责秦柏舟渎职之罪,此案交予廷尉严查,戴罪立功。众卿以为如何?”
朝臣们连声应诺。心知廷尉纯属被迁怒,但没人敢提出异议。而且,廷尉署啊……案子拨到那地方,恐怕穆家要折进去半条命数。皇帝这次,真正要对穆连城下手了。“朕累了。”
沈舒阳揉揉眉心,“劳烦丞相监察此案,为朕分忧。”
薛景寒遵旨。沈舒阳拂袖而去,早朝在沉默的气氛中结束,不少武将离开时都带着怒气。穆连城还跪在殿内,薛景寒伸手想扶,被推开了。穆连城站起身来,冲着薛景寒行大礼。“薛相严查,不必留情面!”
说罢,他也不擦脸上血渍,大步跨出殿门,丝毫不显悲痛忧虑。“真可惜啊穆将军,有子如此……”卞文修站在薛景寒身边作惋惜状,很快又展露笑容,朗声招呼苏宏州,“太仆留步,为表歉意,我请太仆小酌一杯!”
变得冷清的大殿内,薛景寒久久站立。他回望群臣所站的位置,视线缓缓移动,掠过天子的御座,投向高悬于顶的牌匾。“清明乾坤”四个字,刀刻斧凿,金粉涂抹,亮得几近刺眼。……穆念青被关进了廷尉狱。苏戚收到消息后,立刻去找苏宏州。没曾想苏宏州被卞太尉请去喝酒,还没回家。她骑马奔赴将军府,结果穆连城不见客。门口一个校尉见她被拦,忍不住招手,把人喊过来,私下交待一番朝堂情况。如此这般,苏戚总算有了眉目,客气向校尉道谢。“不谢不谢,知道你为念青担心。”
校尉说,“如今陛下严查血玉案,想必不久廷尉署就会派人来苏府搜寻证物。你暂且别乱跑,免得节外生枝。”
苏戚诚恳应承着,翻身上马,扭头就去了廷尉署。这次没人阻拦,署内官吏前呼后拥把她迎进去,还特别贴心地带到了秦柏舟处理要务的屋子。他们围着苏戚嘘寒问暖,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诡异又兴奋。“苏小公子喝茶吗?吃点心吗?”
“秦廷尉这会儿不太方便,你先看看案头的书?可有意思啦。”
苏戚瞧见案几摆着整整齐齐的书卷,放眼望去,全是什么《刑具辑录》《尸解详记》《前朝十大疑案》……名字都贼刺激。苏戚本来只是随意扫视,不料目光落在最底部,隐约瞥见个奇怪书名。她将压在底下的薄册子抽出来,仔细一看,崭新的封皮上赫然写着“戚秦六欲”。啥玩意儿?苏戚顺手翻开一页,便看见了男版自己和秦柏舟的大尺度同人图。“……”这个世界还能不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