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戚没搭理县令的质问。她指着外面的雨水,说:“上游决堤,江水上岸,为何不派人治水,反而锁死城门?”
“治什么水,平白让百姓惊慌!安城周围都是低洼水田,呆在屋子里还站得高些。万一开了城门,百姓混乱逃窜,出了问题如何处置?”
县令看着苏戚,冷笑一声,“怎么,你怕淹死,想出城逃命?”
苏戚神情愈发冰冷:“不治水,就是坐以待毙。”
“官府办事,哪轮到你这黄毛小儿置喙!”
县令显然被她的态度激怒了,抬手示意兵卒进来,“来人,把他们拿下!”
苏戚怒喝:“谁敢!”
说话时,苏姓少年们已经夺过刀剑,将院中十几个兵卒拦在公堂外。有三四人穿着官袍挤在兵卒间,差点儿被刀刃刺伤。他们连连后退,惊魂未定地按着心口念叨:“哎哟,这都是哪里来的土匪……”堂内县令更是满脸铁青,咬牙道:“你不是安城人,你究竟是谁,想做什么?”
“当然是治水。”
苏戚看着他:“我要你现在派人出城抵御水患。”
县令额角直冒青筋:“官府自有计较,你他娘的到底是谁,敢来命令我?”
苏戚有点暴躁。她盯着眼前的男人,眼底隐隐酝酿着风雪。水患已经发生,安城却成了一座孤岛。官吏不作为,百姓不逃命,只缩在屋子里惶惶等待。江水减退还好,如果不呢?这是等死。“我是太仆苏宏州之子,苏戚。”
她说,“你可以不治水,若酿成灾祸,我便告你胆小怕事,渎职害命,当以死谢罪。”
天空适时落下惊雷,炸得那县令三魂丢了六魄。九卿之名,无人不知。而苏家这个混账儿子的名声,他隐约也有听闻。肆意妄为,不讲礼法,早年有大将军府和苏太仆庇佑,如今似乎又得了皇帝的宠爱。据说相貌极好,最最风流。和眼前这个,的确相似。但,就算真是太仆的儿子,也没道理管束他做事啊?县令开口,语气不觉软了许多:“没凭没证的,我如何信你。再说这治水非同儿戏,我只是行事谨慎些,怎能说是渎职害命……”苏戚对苏九招招手,后者抛来个钱袋,被她稳稳接住。“那这样,我出钱,你出力。”
苏戚解开袋口,往地上一倒。金灿灿的叶子哗啦啦流淌而下,看直了县令的眼睛。不光是他,外面站着的官吏兵卒,也不由屏住呼吸,齐刷刷望过来。“这些辛苦费,算我提前犒劳各位。你——”“下官姓何,何富贵。”
县令忙不迭接话,眼睛死死黏着地上的金叶子,似乎只要苏戚一点头,他就要扑过去捡。“何大人,你派人跟着我去城外,查看堤坝损坏情况,该修修,该挖渠就挖渠。”
苏戚把袋子丢在金叶子上面,“现在就走,有多少人出多少人,不能耽搁。”
何富贵恋恋不舍地挪开目光,面露难色对苏戚解释:“整个安城县的兵全在这里了。白水县剿匪,我们派了两队人,全他娘是身强力壮的……”他一改先前倨傲模样,亲近而愁苦地抱怨道:“如果不是没人,我也不至于堵城门,实在只能想出这等权衡之计啊苏小公子。真要排除水患,这点儿人哪够。城里的百姓呢,因为二十年前那场祸事,没几个愿意出力。”
建宁一八年水患,曾经受征修筑堤坝的人,死的死,消失的消失。惜命的,自然不想再站出来。“征民兵,我发钱。”
苏戚很干脆,“把县里的青壮年都募集起来,告诉他们,好好干活,找我领钱。先这样吧,外面这些跟我走,你去招人。”
吩咐完,苏戚再次冲进雨里。这次不需命令,兵卒们紧跟着她往外跑。穿着官袍的几个人似乎比谁都着急,高声喊着:“马,马!都骑上马,能快些!把铲子锄头也带上!”
喊完,他们又嘱咐公堂里的何富贵,“何大人,见者有份,别独享啊!”
何富贵用袍摆端着金灿灿的叶子,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没脑子的,把那少爷哄好了,还用抢我这点儿吗?快跟着去!别让他瞎霍霍闹出大乱子来!”
管他是不是真的苏戚,有人出大钱招人治理洪水,傻子才不干。做得好,是安城的政绩;做不好,那叫天灾,当地官民已尽力而为。何富贵把衣袍里的金叶子搂起来,弯下腰狠狠亲了几口。这次城门开得很快。苏戚骑马淌着水前行,苏九等人紧随其后,还有十几个举着铜灯的兵卒。天在下雨,普通火把无法使用,只有这种带铜罩的灯才能照明。当然,光照度一般,苏戚必须仔细辨别,才能看清周围景象。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滔滔江水。哪里是河道,哪里是陆路,不实际走过去,根本分不明白。“苏公子,跟着我走。”
有个瘦瘦小小的兵上前来,挂着满脸雨水跟她说话,“以前我做过驿使的,来往安城这条道不知走过多少次。你看那水面上的荻草,长得茂盛的地方,就是江岸。”
苏戚放眼望去,的确看见密密麻麻的芦荻,在风中来回摇摆。她道声有劳,跟在那兵后面,又走了一段路。其间问了许多话,诸如上游堤坝几处,周围地势如何。等赶到距离最近的堤坝时,水势又迅猛了些。江水中的土坝已经彻底敞开个大口子,水流汹涌不可挡。“公子,这坝和我们来时遇见的那个……似乎一样。”
苏九凑近来低声问,“是否里面也埋了竹笼?”
苏戚没答话,只微微摇头,示意他噤声。“这座坝是二十年前遗留下来的,一直能用,就没重修。”
旁边兵卒用袖子擦了把脸,扯着嗓子说道,“其它堤坝是后来建的,用了新石料,比柳林县那座坝更坚实,可是现在水涨得太快了……”“挖水渠。先把江水排出去,排到周围田地里。”
苏戚说,“哪里地势低,就往哪里排,动作快些。苏大,苏五,十三!”
她连续叫了几个名字,扬起音调吩咐道:“你们留在这里帮忙,其余人跟我继续去上游。还有你,和你,”她指向穿着官袍的三个人,“告诉何富贵,人招得差不多就赶紧带出来!先挖渠排水,待会儿还得重新筑堤!”
被点名的人迫于苏戚的气势,讷讷答道:“知道了,这就去传话……苏公子,我等也有姓氏……”具体什么姓氏,他们没来得及说。苏戚已经骑着马,奔向上游方向。这一晚,安城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与混乱。死气沉沉的城池仿佛重新有了生命,街上有许多人在跑,举着农具背着竹筐,跟官兵排水筑堤。也有人躲在高楼内,连连摇头,掩面痛哭,仿佛去者不可留,天意不可违,一切挣扎都毫无意义。再后来,天亮了,雨歇了。最初的惶恐混乱过后,陆续有更多的人冷静下来,参与到治水之中。他们的妻儿,也挎着竹篮,淌着水,沿着河岸给劳作的人们送饭。苏戚也收到了一份简陋的饭食。糙米馒头,配黑乎乎的咸菜,以及半碗粥。她坐在泥土堆积的小丘上,就着咸菜把饭吃完,拍拍手上的土,说:“干活。”
规划沟渠,安排人手,抢时间修筑新的堤坝,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如此,整整三日。三日后,江泰郡突发水患的消息,终于送进皇宫。沈舒阳不耐烦听到这样的事,当即踢翻了临华殿的香炉,把急报扔到地上。七八个重臣连忙下跪,唯独三公站着,彼此脸上都没有什么变化。“说说,谁去治理?”
沈舒阳环顾众人,“江泰郡这天灾也不是头一遭了,既然二十年前水患能被治理,现在自然也没问题。”
可是,正因为二十年前先太子沈庆安治理水患,才闹出险遭废弃,涉事官吏被革职调任的大祸来。殿内陷入难捱的沉默。卞文修拧了下手上的扳指,平静开口:“薛相熟读史书经略,关于治水,想必知晓甚多。”
闻言,沈舒阳看向薛景寒。“只读了些前人的书而已。”
薛景寒语气如常,“如若陛下需要,臣必身先士卒,担此大任。只怕才疏学浅,做事不够妥当,辜负陛下的期望。”
沈舒阳眉头一松,哈哈大笑道:“有丞相出马,朕有什么可担心的?今天你就出发,带足兵马银钱,朕亲自为你送行。”
他用力按住薛景寒的肩膀,“……朕等你的好消息。”
这话里的意思,既有期许,亦有施压。二十年前的水患,是天子莫大的忌讳。在场重臣都清楚,此次治理江泰郡水患,只能成,不能败。败了,错了,极有可能为自己招致祸端。姚承海眯着眼睛,视线掠过卞文修,停在这位面容沉静的青年丞相身上。薛景寒微微欠身,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臣遵旨。”
——他终于可以亲自去江泰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