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苏戚陪苏宏州用过饭,爷俩在天井喝茶唠嗑,摆了棋局对弈。苏宏州基本不懂棋,但有女儿陪着,他高兴得很。偶尔下错几步,苏戚也不声张,只把自己的路数调整得更漏洞百出,方便老父亲获胜。月亮爬上树梢时,苏宏州终于累了。苏戚送他回房,然后又被雪晴缠着,在落清园招来十一和十三,陪雪晴练拳脚。这孩子的武侠梦正在兴头上,谁也泼不了冷水。十一得了吩咐,规规矩矩教雪晴如何出拳,扎马步;十三就皮得多,环着手臂居高临下道:“我不动一根手指头,今天你能打到我,我十三给你当马骑。打不到呢,就喊一声哥。”
顿了顿,他又补充:“我数十个数,算一次输赢。”
雪晴看着长胳膊长腿的十三,不服气地抗议:“二十个数!”
十三笑得不怀好意:“行啊,弟弟尽管招呼。”
几个人在空地上你扑我挡的,热闹得很。苏戚笑着看他们玩,直到夜里气温变凉了,才慢悠悠往自己卧房走。刚进门,就瞧见不远处坐着个人,黑黢黢的看不分明。苏戚瞬间出手,制住对方咽喉,喝问道:“谁?”
男人并未挣扎,就着当前的姿势,扶住苏戚的腰身,轻笑出声。“苏戚,是我。”
他的嗓音如古琴拨弦,优美且低沉。“怎么突然来了?”
苏戚诧异,想要点亮油灯,被薛景寒拦住。“不必点灯,容易被人察觉。”
薛景寒将苏戚按在自己腿上,简单解释道,“我过来看看你,待会儿还得走。”
苏戚失笑:“你如何进来的?”
“落清园不难进,况且有杀戈帮忙。”
薛景寒语气淡然:“苏戚,翻墙这种事,不止你会。”
“一国丞相趁夜翻墙,可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做法啊。”
苏戚伸手,在黑暗中抚摸他的脸庞,待触碰到高挺的鼻梁与冰凉皮肤时,不禁愣了下。是季阿暖的脸。“季先生?”
“嗯。”
薛景寒任凭苏戚的手在自己脸上摸索,“苏家郎喜新厌旧,得了丞相,便抛弃季姓旧人。在下心里难过,便夜闯卧房,只盼与你再续前缘。”
听见薛景寒一本正经念话本子里的烂俗台词,苏戚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没笑出声。“所以,阿暖是来与我偷情的么?”
她坐在薛景寒身上,额头抵着他的肩膀,“季郎痴心若此,苏戚好生感动。”
因为憋笑,苏戚浑身都在抖。即便没有点灯,薛景寒也能想象对方此刻的表情。凤眸含情,红唇微翘,未笑已醉人。他侧过脸来,贴着苏戚的耳朵低语:“是,我来与你偷情。”
温软而携带湿意的气息,顺着耳道钻进来,激得苏戚脊背发麻。原本轻松的氛围,立刻消失无踪。“我……”苏戚张嘴,察觉自己声音有些发哑。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愣神间,薛景寒的手指已经抚摸上来,动作轻柔而缱绻地,揉捻着她发烫的耳垂。“苏戚,你白天说,要三个人一起。”
薛景寒嗓音慵懒,“三人同衾,大被同眠……委实大胆了些。”
苏戚往旁边躲了躲,想避开薛景寒的触碰:“我说着玩的,而且哪来三个人……”“那么,如果薛景寒与季阿暖是两个人,你便可以么?”
这算什么问话。苏戚正要辩解,目光落在薛景寒脸上,却忘了言语。月色入户,勾勒出男人锋利冷漠的五官。长眉斜飞,鼻梁直挺,线条优美的薄唇微微向下抿着。被月光映照分明的半边脸,多了些许柔情,而另外半边轮廓,浸在幽暗光线中,无端生出萧杀之气。这是薛景寒,又不是薛景寒。微温的手指,从耳垂处滑下,按住苏戚侧颈。薛景寒感受着指下急促的搏动,轻声道:“你喜欢这张脸。”
苏戚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否认。“食色性也,我心里喜欢,也没什么问题。”
她嘀咕着,不太服气,“你自己天天扮着两张面孔在我眼前晃,还说要偷情,难道不许我动心?”
“所以,你喜欢与我这般。避人耳目,私相授受……”薛景寒掠过苏戚衣领,手掌按在心口位置,聆听着胸腔内急促的响动。他弯起嘴唇:“苏戚,你这里跳得好快。”
妈的。苏戚心跳得更快了。这个男人撩起来要命。而且……她垂下视线,看着贴在自己心口的手掌,热气与悲伤同时涌上脸庞。是她平得不分男女了么,连薛景寒都不觉得这种举动有何不妥。要是往常,类似尺度的行为,早就能让丞相不知所措。苏戚哪里知道,薛景寒尚且蒙在鼓里,一心一意把她当同性看待。“可是,我并不全然欢喜。”
薛景寒看着她说,“你的动心,不过是证明,你心里能放下更多的人。”
苏戚直觉丞相大人又开始乱吃醋了。“说的什么话,怀夏与阿暖,原本就是同一人。”
她解释道,“我又没对别人这样。你的想法好没道理。”
薛景寒抽回手:“可你的动心,不止因为我是我。苏戚,你也喜欢怀夏与阿暖的不同。”
苏戚想了想,说:“这很正常。”
天天玩角色扮演,人设还是截然不同的美男,这谁也招架不住啊。“我知道,食色性也,你说了的。”
薛景寒抬手,遮住苏戚坦然清亮的眼眸。“你没有错,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苏戚,爱是独占。”
薛景寒亲吻她微张的嘴唇,牙齿用力,咬出淡淡齿痕。“是自私,抢夺,不可包容。”
苏戚吃痛,不由皱了下眉头。“苏戚,像你说过的,我不会要求你有所改变。你就是你,可以有自己的喜恶,决断……”薛景寒放开她,“但你是我的,仅属于我。这件事也始终不变。哪怕苏宏州替你选择其他人,哪怕你另有所爱。”
苏戚听懂了。她说:“太仆为我挑人,你不乐意。”
薛景寒点头。“如果今日不是薛景寒与季阿暖,而是别的什么人,我选了,你待如何?”
苏戚问他,“你也跟我爹说过,我可以自己决定。”
薛景寒揉揉她的头,语气似宠溺,但又不容置疑。“苏戚,你可以决定,但仅仅只是决定。我不会拱手相让。”
占有欲么。苏戚不觉得薛景寒能困住自己,开玩笑道:“我好像踏进了狼窝。悔不当初啊。”
薛景寒站起身来。幽幽月色中,他的眼眸明明灭灭,似有无数情愫翻腾挣扎。“是你先招惹我。”
招惹了,就休想再脱身。他走到门前,忽而又笑起来,冷漠眉眼显出温暖春意:“其实我挺高兴,太仆拿婚娶之事来考验真心。如果有朝一日确能成亲,必定很让人欢喜。”
成亲么?苏戚并无太多感觉。她不渴求结婚。所谓婚姻,意味着家庭的诞生。而家庭这个词,似乎没给过她什么值得期待的回忆。但薛景寒这么说了,她也便回以笑容,温声道:“嗯,或许很让人欢喜。”
他们的会面到此结束。薛景寒推门离开,苏戚独自坐了会儿,唤十一进来点灯。十一没来,来的人是雪晴。“少爷少爷,我远远瞧见季公子了。”
他凑到苏戚面前,悄咪咪压低了嗓音说话,“听说大老爷不让你跟季公子来往,这算深夜幽会吗?”
苏戚随口应承:“算吧。”
雪晴咂舌:“少爷好大胆,明明已经有薛相了,还敢跟季公子玩。万一薛相知道,恐怕马厩食粪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没事,他知道。”
苏戚示意雪晴点上亮,“我想看会儿书,你不用陪我,回去睡觉吧。”
雪晴哦了一声,手脚麻利地燃起油灯,下一刻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薛……薛相知道?那、那他不生气……”苏戚呼噜了一把雪晴的圆脑袋:“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瞎操心。”
少爷你也没多大啊!雪晴委屈,见苏戚翻书不说话了,只好往外退。走到一半,他突然停步,懊恼地叫出声来,再度奔回桌前。“差点把要紧事忘啦,有念青少爷的信!”
雪晴在怀里掏啊掏,取出破破烂烂一卷纸,小心放到桌上。“好久没收到信了。前些日子听说鄄北又打了胜仗,念青少爷真厉害。”
苏戚拆开捆在信件上的麻绳,将粗糙纸张缓缓铺开。和之前寄来的信一样,穆念青依旧言辞活泼,东拉西扯不讲正事。提及军营有人探亲时,才说到往年京城繁华,未至中秋便早早张罗庆祝。如今身在鄄北,也没得过节的机会。算算时间,再过半个来月,就是中秋了。苏戚捏着信纸久久沉默。后来,她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月亮。沈舒阳不允许穆念青擅自接触外人。鄄北那仅存五六百人的破烂军营,如同一座被人遗忘的囚笼,禁锢着不愿屈服的少年。他如今是何等模样呢?是否依旧意气风发,依旧坦荡耀眼?苏戚无法想象。她被月亮惨白的光芒刺痛了眼睛。也许只在一霎,或者更短的时间,某个念头跳跃出来,再也不容忽视。——她要去鄄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