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戚见他神情似有迷惘,决定描述得更详细些:“后面那十几页,在院中花廊,将我画成女子身份,记得有观音.坐莲……唔……”话没说完,便被薛景寒急匆匆捂住了嘴巴。“我没看。那话本子,翻到中途就没再看了。”
薛景寒的声音有点儿局促,“什么观音.坐莲……我不知道。”
苏戚还想多评价评价那画像,毕竟内容实在夸张,人物特别的……波澜壮阔。“而且,竟然把好好的人画进书里,捏造这等荒淫故事,实在下流无耻。印发此物的书商,也该彻底追究。”
薛景寒回忆起关于自己和秦柏舟的话本儿内容,眉间的皱褶更深了,“胡编乱造,纯属意淫,污蔑他人声誉。”
苏戚噗嗤笑出声来,伸手抚平他的眉心,哄道:“好啦,书里大多都是化名,也没几个人当真,图一乐而已。”
丞相大人犹自忿忿。苏戚问:“既然你没看完话本子,我那天问你喜好,袒露身份,其实你都没听明白,对吗?”
薛景寒恍然点头。苏戚又问:“那么,阿暖,后来你如何得知我是女子?”
薛景寒僵住了。“我爹口风不严?还是你自己察觉?”
苏戚仔细思索着,“我何时露馅了么……江泰郡?不对。在薛宅?我留宿过几次……”薛景寒下意识打断她:“我岂会趁人之危,便是你睡着了,也不乱碰的。”
倒也对,睡着以后抓着人不撒手的,是她自己。苏戚继续往后推论,薛景寒却不愿再接受拷问。“你这次出事以后,我曾帮你脱衣擦身。”
他移开目光,小声说道,“照顾而已,并非有意轻薄。”
话虽这么说,丞相大人的脖子已经涌上了血色。白玉般的耳垂,也透着鲜艳的色泽。苏戚长长哦了一声。“都看到了?”
“都……”“也碰了?”
“不,不算……但……”薛景寒被问得措手不及,往常冷静的思绪全搅成了浆糊。如果说刚才理智尚存,现在的他,完全成了灶台上任人烹饪的虾,从头到脚由里而外,彻底蒸熟了。鼓噪轰鸣的耳朵里,传来极细微的笑。他回头,看到苏戚弯着腰,肩膀直抖,显然开心得很。“苏戚——”薛景寒恼怒出声,然而面前的人突然靠近,堵住了他尚未出口的呵斥。嘴唇刺痛,血腥味儿弥漫口腔。一切都不需要言语。薛景寒由愕然到平静,最后抬手,扣住了苏戚的后脑勺。……半晌。情绪回落。苏戚环抱着薛景寒,额头抵在他肩膀上,语气疲倦而缓慢。“阿暖,我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长,很冷的梦。”
她将幻象里的见闻一一讲来。从临华殿的厮杀,季远侯府前的惨象,讲到陈县,薛三老爷,断荆和杀戈。她把少年的经历尽数铺开,事无遗漏。末了,她问:“阿暖,那是你的过去么?”
薛景寒表情很安静。“是,也不是。”
他说,“我的过去,没有能陪伴说笑的苏戚。”
他从昌宁节的血夜里活下来,乞讨至陈县,寄人篱下过了几年。后来前往京城,入仕从政,一步步爬上如今的位置。昔日旧部,死伤大半。尚存者藏匿于朝廷机要位置,成为他的眼,耳,或者可用的刀。当然,他自己有新的追随者。知情的不知情的,都怀着热忱的理想和信任,愿意为他做事。他们相信他所走的道路。没人知道他的冷漠,是真正不问苍生,不顾江山。他把仅存的一点儿情感交给了苏戚。于是苏戚成为他所爱的全部。至于这份爱里,有多少偏执,恐怕苏戚也不知晓。“那道士说,我心有迷障,害你陷身其中无法逃脱。”
薛景寒揉揉她的脑袋,“你所见的,恐怕是我的记忆罢。”
苏戚低低唔了一声。“你在为我难过么?”
薛景寒笑了起来,抬手抚摸她的脊背,“傻姑娘,寻常人知道这些,可不会觉得难过。他们想的是告密,揭发,或者畏惧逃离……”苏戚张嘴咬了他肩膀一口:“闭嘴吧你。”
于是薛景寒笑得更开心了。他们在房间里呆了半刻钟,便又出门练习走路。这次苏戚争气多了,能从卧房一路走到她堆放书画珍品的小阁子。薛景寒唤来婢女,嘱咐苏戚在此处休憩片刻。“你病了以后,各家的送礼和信件都归置在这里。苏戚,你先拆开看看,我有事出去一趟。”
说罢,他关上门,招来杀戈耳语几句。没过多久,申元再次被带进苏戚卧房。此时的道士,已经整齐梳洗过,还换了新的袍子。乍一看,除了气色虚弱,和往常没多大区别。然而,在宽大的道袍下,申元的身体早已破败不堪。“苏戚醒了,道长觉得,我该如何处置你的去留?”
薛景寒问他。申元拄着根拐杖,这拐杖还是杀戈临时准备的,低矮且不趁手。他神色颓唐,说话时胡子跟着颤动:“你必不能留我性命。”
薛景寒点头:“你害苏戚在先,勘破我秘密在后。让你活着,无异于自毁前程。”
哪怕申元并没有证据,告丞相大逆不道、有颠覆朝纲之心,但话递到卞文修和沈舒阳耳朵里,就有无数文章可做。薛景寒掩藏的身世,恐怕也会被人连根拔起。“我原本不打算让你活着。不过,现在改主意了。”
薛景寒说,“有件事,需要拜托你。事成之后,请道长住进丞相府,时机合适了,再云游四方。”
……苏宏州睡意朦胧间,听见有人到访。他披上外衫,支使小厮开门,便看见久违的道士站在门前,朝他点头示意。苏宏州大感意外,连忙快步上前,请人进屋叙话。“多日不见仙长,我心里甚是挂念。”
苏宏州满肚子疑惑,急着想要问清楚,“请仙长里面坐,你我仔细说说……”申元拒绝入内。“贫道来告知你几件事。时候不多,说完就走。”
“什么事?”
“苏戚这番遭罪,的确因我而起。她命格不稳,缠上些不该有的东西,吃贫道一吓,以至昏迷多月。邪祟已除,今后不必再担忧。”
申元拈着细长的胡子,板着脸解释,“若有人问起,苏老爷可以依言相告。”
苏宏州听懂了申元的意思。原来他家姑娘一病不起,是因为仙长除祟的缘故么?“令千金再过几天,便满十八岁了罢?”
申元话锋一转,“生辰过后,阴阳拨正,她的体貌亦会有所变化。”
见苏宏州表情茫然,他咳嗽一声,简单说道:“就是会再长长,更像姑娘样。”
苏宏州大手一挥:“不,样貌无所谓。仙长,戚儿的脾性举止,也会变化吗?像正常的闺阁小姐那样……”太仆目光炯炯,态度十分热切。“……应该……吧?”
申元心虚地转过脸去,不忍打破老父亲的单纯期待。人的性格和习惯,怎么可能说变就变。“太好了!”
苏宏州大喜过望,用力握住申元的双手,表示感谢,“仙长大恩大德,苏家永世难忘!”
“客气,客气。”
申元极力挣脱,弯腰向苏宏州告别,拄着拐杖晃晃荡荡离开了。出苏府大门时,还能听见苏宏州爽朗愉快的笑声。“——仙长,常来作客啊!”
“作什么客,再来这鬼地方我就把自己活吃了。”
申元喃喃骂着,在断荆和杀戈的注目下,不情不愿坐进马车。他扔了拐杖,歪斜着躺在车厢里,长长出了口气。“什么邪祟除祟,为了自保我可真能瞎扯……呸,申元你个惜命的怂货!”
他骂完自己,又满是疑惑地掐起手诀,“奇怪,如今这个苏戚,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竟然算不出命格来历,也看不到她的将来,简直就像……”就像她根本不存在于世间。苏戚看完各家寄来的信件,薛景寒也回来了。“走罢,太仆等着我们过去用饭。”
他微笑着,扶住苏戚的手臂。两人出了阁子,缓步离开落清园。路上,苏戚问:“道士不在家里吗?我还是想见见他。”
苏戚好奇得很。寻常穿越文学里,总有那么几个道行高深的方外人士,占卜天机呀,告知返回异世的方法呀,不一而足。虽然苏戚没有穿回去的必要,但她想和对方交流交流,万一问出点儿什么惊喜呢。“人已经走了。”
薛景寒忍不住训她,“你都被他害得躺了三个月,还敢见他?”
苏戚想想也对,万一再出个岔子,谁也不能保证她安然无恙。她再不提道士的事,转而聊起别的话题。苏宏州远远瞧见这两人走来,姿势亲亲密密的,简直像刚成亲的小夫妻。看着倒也赏心悦目,可他的心里,怎么就不是滋味呢。老父亲叹了口气。就算薛相以前不清楚苏戚是女儿身,这同房照顾仨月了,还能有啥秘密。他家姑娘啊,算是栽到薛景寒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