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笑,不光是周围的官吏,连摊贩和远近避让的行人,也都看呆了。薛景寒买下发钗,便离开了摊位。他不在意静默的氛围,心里只想着要给苏戚再带点儿东西。赵县令拉扯旁边县丞的袖子,示意剩下的人赶紧跟上。无论如何,作为陈县官吏,他们必须招待好薛相。今天安排了丰厚的晚宴,等薛景寒逛得累了,就可以邀请他饮酒赏宴,务必要他兴尽而归。要知道,这几天薛景寒住在破落巷,所有官吏吃不好睡不好,担惊受怕提心吊胆,生怕出点岔子,降罪到他们头上。然而,薛景寒买完几样东西,就与众官吏辞别,转道去了薛家。“他去薛家做什么?”
苏戚问完薛景寒的行程,难免有些疑惑,“有事也不需要亲自上门啊,让薛家的人过来不就得了。”
杀戈提着木剑,挡住苏戚的攻击:“是关于薛家的生意,他有几句话交待。大人不愿打扰公子,也不愿让外人来这间小院。半盏茶的功夫,何必兴师动众把这里闹得乱哄哄的。”
苏戚没再说话,再次挥动木剑。自从薛景寒出门,她就在和杀戈互相喂招。打了半个来时辰,薛景寒回来了。苏戚收剑,笑着说:“瞧瞧我们丞相,自从回到陈县,朴素得像个县官。”
薛景寒手里拎着纸包,身后冷冷清清的,只有断荆一人。任谁看来,都不觉得这是丞相的做派。然而,此间小院周围,驻守着四十多位精兵。只要薛景寒不愿意,没人能踏进这简陋的院门。对于薛景寒来说,他曾居住过的这个地方,已经形同家宅。——是他和苏戚的家。即便离开陈县,也不会再让人接近半步,破坏他们共有的回忆。薛景寒把纸包递给苏戚:“给你带了甜口的点心。”
苏戚打开纸包,香甜的气味顿时弥漫开来。里面装着的,是梅花形状的白米糕。还没尝呢,薛景寒又取出几样东西,送到她手里。丸子大小的空心编草笼,可以塞香料。雕刻梅花的发钗,黄铜质地,瞧着小巧有趣。“怎么买了这些。”
苏戚抱着东西回屋,顺便取笑薛景寒,“不是出门办事么?”
薛景寒嗯了一声:“顺便。”
站在院子里的断荆听见对话,不由嘴角抽搐。不是顺便买东西,是买东西的途中,顺便办事。他家大人满心惦记着苏戚,打包点心挑发钗,都要亲力亲为。跟在身后的断荆,简直成了活摆设。唉。苏戚坐在屋子里,就着茶水吃了两块小点心。薛景寒顺势拿起梅花发钗,别进她脑后的发髻里。“好看吗?”
苏戚随口问道。“嗯。”
薛景寒弯起眼眸,“好看。”
到了傍晚,苏戚终于夺得下厨机会,命令薛景寒去屋子里呆着,等她大显身手。断荆这回不想着帮忙了,抱着双臂冷笑,对苏戚的厨艺表示出十二分的嘲讽。杀戈欲言又止,表情写满了担心。他怕苏戚把厨房烧掉。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公子,能烧菜造饭吗?断荆和杀戈的想法难得达成了一致。薛景寒也心怀担忧,不过他担忧的是,苏戚会不会把自己弄伤。但苏戚不让他过去,说是被人看着,容易影响她的厨艺。大厨苏戚在灶台前挥刀舞杖,声音噼里啪啦的,听着特别惊心动魄。过一会儿,她喊杀戈进来添火,自己端着盆子出来择菜。手里的菜叶子没收拾完,院门外又传来了薛玉怜的说话声,磨着守卫想与薛景寒见面。断荆皱眉,想过去斥退薛玉怜,被苏戚喊住了。“我去。”
她推开院门,对薛玉怜打招呼。“薛小姐。”
薛玉怜缓缓打量着苏戚,目光极其傲慢。“戚姑娘,今日薛相又不在?”
苏戚没立即答话。薛玉怜的语气太挑衅,显然不是好好说话的口吻。这种短暂的沉默,让薛玉怜更加不满。区区侍妾而已,什么态度?“戚姑娘刚刚在烧饭么?”
她目露嘲讽,有些嫌弃地挥了挥手,“一身火熏火燎的味道。我竟不知戚姑娘还得做这些粗重活儿,真是难为你了。”
苏戚刚跟厨房打完仗,如今撸着袖子,身上还溅了许多水渍。她摆出不失礼貌的微笑:“不难为,烧饭而已。”
“好歹也是薛相身边的人,走出去也是薛相的脸面。你这样……”薛玉怜叹息,毫不掩饰脸上的鄙薄。没名分的侍妾,而且还得干粗活。除了一张脸,几乎一无是处,凭什么侍奉薛景寒?薛玉怜愤然不平,态度愈发尖锐起来。她瞧见苏戚头上的梅花发钗:“戚姑娘的发钗,是薛相送的么?”
苏戚:“是他所赠。怎么了?”
薛玉怜侧过脸来,故意扶了扶自己发髻间的同款钗子。“方才薛相来过我家。”
她意有所指,“有些人呀,别总觉着自己特殊,仗着关系跟人摆脸色。就像这发钗,送谁都是情意。”
不止你有,我也有。薛玉怜话里的意思,苏戚不用揣摩都听得懂。“当然,情意嘛,不论贵贱。”
薛玉怜笑得分外含蓄,“这钗子虽然没几个钱,在玉怜心里,还是价值千金。”
说这话的时候,薛玉怜心都在滴血。薛景寒上街买东西的时候,她恰巧在附近。眼见薛景寒买完梅花钗,刚离开街道,整个首饰铺就遭到哄抢。她带着三个婢女出高价抢了半天,才买到这只一模一样的发钗。顺便花光了她大半积蓄。薛景寒此次返乡,只带了一个女人。薛玉怜下意识觉得,薛景寒买发钗,肯定要送戚姑娘。她嫉恨不平,又艳羡得很。出于某种复杂而阴晦的冲动,她买来发钗,插在自己头上。而现在,这只发钗成为了她的武器。可以挑拨,可以伤害。但苏戚听完她的话,面上波澜不惊,似乎完全无动于衷。薛玉怜暗咬银牙,想再说些什么,刚张嘴,目光落到苏戚身后,登时结巴起来:“薛……薛相……”不知何时,薛景寒站在院子里,用结冰的视线望着她。薛玉怜莫名腿脚发软,寒气涌进肺腑。“你怎么出来了?”
苏戚扭头问他。“外面吵。”
薛景寒走到苏戚身边,抬手擦掉她下巴沾染的黑灰,“我出来看看。”
苏戚道:“饭马上就做好了。等我再切一个菜。”
“辛苦你了。”
两人说着话,薛玉怜颤巍巍插嘴:“薛相原来在么?玉怜还以为……”还以为不在此处。都怪这个戚姑娘,害她说错话,做错事!薛玉怜恨得要命,见薛景寒不看自己,鼓起勇气说道:“玉怜是来见薛相的,这几日一直见不着面,又有许多话想讲……”薛景寒薄唇微启:“回去。”
薛玉怜愣住,眼眶迅速蓄积泪水,柔柔唤道:“薛相……”“不要再让任何人到这里来。”
薛景寒对守卫说话,转而牵着苏戚的手,前往厨房。“薛相!”
薛玉怜嚷了一声,意识到自己声音太过尖锐,赶紧恢复成平常的语调,“玉怜并非要故意为难戚姑娘,这里面有些误会。且让玉怜解释清楚,否则无法对家里交待……”薛景寒回头,难得多说了几个字。“关我何事?”
薛玉怜如蒙重击,身子晃了一晃,险些歪倒。她不知道,这已经算是薛景寒最温和的对待方式。如果苏戚不在场,恐怕他话都懒得说。院门外,薛玉怜失魂落魄离去。而薛景寒在厨房外停下脚步,伸手抽掉苏戚头上的钗子,想要扔到灶火里。“别扔!”
苏戚手疾眼快,夺过发钗,“好端端的,为何扔它?”
薛景寒眉眼微垂,说话时声音依旧带着冰寒气息:“是我送错了。这种东西,谁都能戴。”
灶台边看火的杀戈默不作声退出去。“别人用了,我也能用啊。”
苏戚捏捏他紧绷的下颌,“无论别人怎样,你送给我的,于我而言,就是独一无二。”
薛景寒的表情稍微缓和。“这种小事,何必在意。”
苏戚笑着说,“行啦,反正你也过来了,帮我切切菜。”
薛景寒叹口气,听命拿起洗好的菜,放在砧板上。其实苏戚可以耍性子的,扔发钗闹脾气,毕竟因为这个不值钱的东西,她听了许多不愉快的话。但苏戚不会跟他闹,甚至懒得拈酸吃醋。哪怕是之前,因为明瑜待他亲密了些,苏戚说起心里感受,也是平静的语气。平静,且认真。他的姑娘,就是这般脾性。反倒衬得他自己,有些不够沉稳了。如果有一天,只是如果,他真对别人有了情意,苏戚会恼怒闹事么?不,不会。薛景寒想,苏戚只可能果断离开,再不回头。当然,他永远不会做出这种事。也不会给苏戚离开的机会。晚饭的卖相十分惨烈,惨烈到断荆想连桌带走,避免毒死薛景寒。连素来笑容满面的杀戈,也按捺不住情绪,请求薛景寒冷静,千万别下嘴。薛景寒依旧坚持拿起了筷子。没碰到菜,就被苏戚按住了。“算了,别吃。”
苏戚能屈能伸,带着一脸沉痛的表情,对断荆和杀戈说,“拿出去倒了吧,就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薛景寒笑出声来。“苏戚,没事。要是真觉得过意不去,可以换种方式补偿我。”
怎么补偿?苏戚没明白。直到夜里睡觉,落进薛景寒怀里,她才知晓了对方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