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且不论小皇子刚刚满月,沈明瑜感官残缺,本就不受宠爱。加上王昭仪刺杀天子的罪行,纵使沈明瑜有万般长处,在群臣看来,也难以争夺储君之位。毕竟沈舒阳尚未衰老。卞家女贵为皇后,又有卞氏做靠山,她的皇儿,极有可能成为下任君主。只要……宫中再无受宠嫔妃诞下皇子。因此,下毒暗害沈明瑜,并非明智之举。当然,卞文修有足够的理由这么做。沈明瑜的先生,是薛相。这些年来,沈明瑜一直由薛相亲自教导,其才华谋略,绝非常人可比。薛相与太尉是死对头,若沈明瑜继承帝位,朝堂局势恐怕会天翻地覆。没人不相信,薛景寒会扶植沈明瑜成为储君。卞文修想除掉沈明瑜,合情合理。如今事情暴露,端看沈舒阳如何处置。酒宴散席之后,朝臣们退到殿外,久久不愿离去。他们等着卞文修出来,然而一刻过去,两刻过去,殿后始终没有动静。薛景寒借着酒醉困乏的理由,早早走人。他似乎并不关心这件事,又或者,对结果早有预料。苏戚在瑶光台西南角的偏殿里休息。脱了鞋履,躺在软榻上,腰间盖着薄薄一条毯子。她睡了没多久,有人推门进来,替她扯开毯子,盖住裸露的脚背。苏戚睁眼,毫不意外地看到薛景寒的脸。“你怎么来了?”
“我也学你偷懒。”
薛景寒笑了笑,坐下来揉捏眉心。“他们太吵,吵得人心烦。知道你在这边,我就过来躲躲。”
苏戚睁着眼睛缓了会儿神,问道:“莫非出事了?我见廷尉带人进殿。”
“还是明瑜中毒那件事。掖庭令授意宫里宦官对饭菜动手脚,而掖庭署素来与太尉交好,最终查到卞文修身上。”
薛景寒大致把案件说了一通,“如今证据确凿,卞文修下毒暗害明瑜,是不争的事实。”
苏戚坐起身来。“不像太尉的作风啊。”
她思索着,见薛景寒神情淡然,蓦地意识到什么。“你嫁祸他?莫非沈明瑜中毒也是你……”“我没害明瑜。”
薛景寒否决她的猜想,不免有些好笑,“戚戚,我为何要做这等损人不利己之事?”
苏戚:“也是。我睡蒙了。”
薛相虽然冷漠,但行事向来冷静周密。“给明瑜饭菜里下毒的,是后宫一位姓陈的美人。原本想借此讨好卞皇后,没想到明瑜当天脾胃不适,饭菜未曾多吃,侥幸逃过一劫。陈美人害怕事情暴露,于是寻求皇后庇佑。未果,她威胁皇后,若查到自己身上,便指认皇后为幕后凶手。”
他不紧不慢地解释着,“陈美人与卞皇后关系亲密,常以姐妹相称。卞皇后为了自保,只能联系掖庭署,压下此事。”
苏戚接话:“但你知晓了内情,所以祸水东引,把嫌疑推到了掖庭署和卞文修身上。”
薛景寒没有否认。“卞文修无法自证清白,而且,为了让卞皇后和沈舒阳不生嫌隙,他也不能自证清白。”
“这桩案子,关键在于陈美人。如果她吐露实情,皇后和太尉便能洗清嫌疑。”
苏戚看他,“我就不问你怎么伪造罪证的了,陈美人那边,你不担心?”
薛景寒意有所指:“陈美人有个女儿。三公主,沈碧凝。”
苏戚没明白。“这位公主,是陈美人与贴身太监私通所生。”
薛景寒眼底涌现淡淡讥嘲,“沈舒阳对此事毫不知情。”
“太监?”
“假太监。净身不够彻底,瞒过了后宫的人。”
苏戚恍然大悟:“你捏住了陈美人的把柄,所以她不敢说话。”
薛景寒点头。他没讲明,这个假太监多年前卷了陈美人的钱财,假作身患恶疾,顺利被驱赶出宫。不料被他捉住,至今关在暗无天日的囚牢里。当薛景寒托人把太监的信物带给陈美人时,她悲喜交加痛哭流涕,只顾欢喜情郎依旧存活于世,毫不计较这太监卷钱诈病的卑劣行径。痴情至此,几近愚蠢。陈美人不知道薛景寒抓了自己的情郎。她只晓得,太监如今落在别人手里。按照约定,如果自己对明瑜中毒之事缄口不言,就能保住他的性命。保住三公主的亲生父亲。“知道我现在心里怎么想吗?”
苏戚对薛景寒说,“皇宫里,一定有你安插的眼线,而且很多。”
否则他不可能对后宫这些事了如指掌。薛景寒再次否认她的猜想,含笑道:“不,并不多。戚戚,有时候并不需要很多人,才能打探到你想要的讯息。关键在于,你用的人是否有权有手段,而且,深受信任——”总管太监走进后殿,看见满地破碎的瓷片。卞文修已经退场,丰南王不知去了哪里。皇后在别处寝宫休憩,顺便安抚啼哭的小皇子。雕镂精美的床榻上,只躺着沈舒阳一人。他用手背遮着眼,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总管太监沉默着弯下腰去,从碎瓷片里捡起保存完好的白狼兽头,搁在案几上。啪咚。沉甸甸的兽头,接触案几时,发出闷重的响声。沈舒阳张口唤道:“东苹啊。”
总管太监躬身回答:“奴婢在。”
“世人都认为,明瑜生来没有痛觉,所以朕不喜欢他。”
沈舒阳缓缓说话,“其实,朕只是觉得,他不像朕,从头到脚,没一点儿朕的影子。王清鹊那个贱人……”讲到这里,他语气明显激烈起来,“那贱人把江泰郡水患归罪于朕,心心念念为父报仇,恐怕她怀孩子的时候,也想着如何杀死朕。这般诞下的皇儿,要朕怎么喜欢?”
“有时朕瞧着明瑜的眼睛,都觉得他是来索命的,替王清鹊、替江泰郡那些人索命。”
沈舒阳咬牙,“朕待他已经够好了,不短吃穿,派丞相亲自教导……他毕竟是朕的孩子,朕不希望他受委屈。”
“当年朕在沈庆安季珺面前吃过多少苦,忍了多少屈辱?朕的孩儿,不该过成那样。他有最好的先生,哪怕天资普通,也能学好,学成……”虽然在说沈明瑜的事,他的口吻却充满执念。那是对于过去的执念。平庸的五皇子沈舒阳,终日活在季珺和沈庆安的阴影里。如今他成了皇帝,依旧忍不住想,如果自己从小刻苦学习,是否能压制那两人的光芒?沈舒阳永远得不到答案。只能把执念转移到沈明瑜身上,注视他,考验他,希冀于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然而这种希望,每每落空。沈舒阳无法喜欢沈明瑜,但又对这个不受宠的皇子,怀有复杂而怜悯的心情。东苹语气平静:“陛下用心良苦,小殿下定然能够理解。”
沈舒阳干笑了一声:“你竟然叫错了。如今朕有了文嘉,明瑜便不是最小的皇儿。”
文嘉,卞皇后所出。刚刚满月。“朕子嗣单薄,文嘉出生,原本是好事。可朕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动了心思……”他恨声道,“卞文修何其嚣张!朕只怕这江山,哪天不姓沈,反倒姓卞!”
东苹硬生生跪在了地上,抬高音量:“陛下息怒!”
沈舒阳说完气话,方察觉自己言语不慎。他移开手背,瞟了东苹一眼。这位两鬓斑白的总管,面色始终沉静,唯独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担忧和忠诚。“朕气昏头了,你莫要当真。快起来,仔细弄伤了膝盖。”
他温言安抚着,又说,“太尉如何,朕已有定夺。你明日且去安抚明瑜,嘱咐他专心念书,围猎结束后,朕回去看他。”
东苹低头应诺。“过来罢,扶朕出去走走。”
沈舒阳坐起来,用力按揉着疲惫的眼窝,“时候不早,估计外头的人都等着去猎场。莫余卿那疯丫头,待会儿该闹起来了。”
东苹脸上挂起恰当的微笑:“未央翁主早上还吵着,要给陛下抓只鹿呢。”
“这丫头,没点姑娘样,也不知是生错了男女,还是随了谁……”沈舒阳骂着,施施然搭住东苹的手,向外走去。……“沈舒阳不愿看到子嗣手足相残。因此,他与卞文修,必生嫌隙。”
薛景寒说,“卞文修太过矜傲,手又伸得长,难免让沈舒阳不满。若再不知分寸,惹怒沈舒阳,两人必定渐行渐远。”
苏戚闲着没事,帮他揉捏肩颈:“那这次呢?外戚干预后宫事务,毒害皇子,沈舒阳如何处置?”
“明面上,不可能从重惩罚。恐怕沈舒阳会找个幌子,把明瑜的事糊弄过去。这事儿本来就不好处理,按律法来,是死罪;轻拿轻放,又会让人觉得,卞家果然权势滔天。”
薛景寒嘶了一声,“戚戚,你轻点。沈舒阳难以拿捏轻重,亦不愿直接得罪卞家势力。动卞文修,肯定要借我的手。”
坐山观虎斗,沈舒阳最喜欢的戏码。“看以后罢。日子长着呢。”
薛景寒淡淡道,“京城要热闹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