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搁了些许时间,天子摆驾明锦苑,围猎终于开始。莫余卿迫不及待,背弓挎刀,率先策马冲进树林。世家子弟也有数人紧随其后。姚常思遥遥对着姚承海挥手,转身挥鞭,驱使着骏马跃入猎场。诸位大臣聚拢在天子周围,笑着夸赞姚常思颇有祖父当年风采。御史大夫姚承海满面谦虚,说哪里哪里,常思气性大,不够沉稳,还得多多磨练……这虚伪而得意的语气,听得苏宏州牙酸。有个孙子了不起吗?至于乐成这样?苏戚也不比姚常思差!老父亲不自觉地开始对比。论模样,唔,似乎都挺好。论才学,姚家的小子常在太学,没听说哪年射策得过前三。苏戚呢……苏戚好像没参加过射策考试。她整天在外头闲逛,以前跟着穆念青胡作非为,撩逗美人;如今爱跟人比试拳脚,完全没个正经样,而且一有空就往薛宅钻。……这么看来,苏戚哪里比得上姚常思啊?苏宏州掩面,感受到深深的挫败感。姚常思虽然没啥长处,但人家乖啊!姚老头管得住!想到这里,他牙更酸了。说起来,苏戚呢?苏宏州伸长脖子张望,死活没在猎场周围找见苏戚的影子。沈舒阳扭头,见他这副模样,不由问道:“宏州,你找什么?”
“戚儿不知跑哪里去了。”
苏宏州下意识回答,“今天我几乎没见着她。”
说完,他才意识到是谁问话,连忙躬身行礼,改换语气:“陛下见笑,小儿顽劣,臣实在担心她闹出什么乱子。”
沈舒阳笑起来:“莫怕,只要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有朕兜着,宏州莫要担忧。”
旁边的丰南王闻言问道:“苏太仆的孩子,不好管么?”
“何止不好管。”
沈舒阳叹气,“简直就是京城一绝。可怜宏州这些年操碎了心,总要为他善后。不过近年安分许多,许是生过一场大病,渐渐懂事了。说起来,朕似乎也很久没见过他了。东苹啊。”
他对身后太监嘱咐道,“你让底下人找一找,寻见苏戚,叫他过来说话。”
东苹应诺。薛景寒站在左侧位置,眸光闪了闪,迅速恢复平静。隔了一会儿,东苹回来禀告:“苏戚在女眷那里,和柳家三小姐、殷家九小姐玩弹棋。”
沈舒阳纳罕道:“没人赶他出去?”
东苹摇头。“周围聚着好些人,都抢着要跟苏家郎比试。据说有赌约,若能赢苏戚一场,便可任意驱使他半日。”
沈舒阳还没作出反应,丰南王先噗嗤笑出了声。“看来这苏戚定有过人之处,才会让诸位千金执意争胜。”
“苏家的孩子么,本来就擅长讨人喜欢。”
沈舒阳随口一说。话语落到薛景寒耳朵里,却似乎有了别的含义。他不禁捏紧手指,抑制住眼底翻腾的冷意。“这赌约,倒不是苏戚提的。”
东苹继续禀告,“似乎是柳三小姐起的头,殷家姑娘作看官,不料招来周围女眷,才演变成这般局面。”
“玩弹棋么?”
沈舒阳颇感兴趣,“朕许久未玩了,听你这么一说,手痒得很。”
苏宏州生怕他下一句就要召回苏戚,心脏差点儿拎到嗓子眼。说实话,老父亲不敢让苏戚陪沈舒阳玩乐。隐隐约约的,他总觉着这事儿不妥当,可如果仔细寻思,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行。丰南王随即笑道:“臣没玩过,正想试试。陛下若是不嫌弃,和臣来一局?”
沈舒阳欣然应允。宫侍们很快送来弹棋器具,就地摆开。沈舒阳与丰南王对坐,周围群臣立即打起精神,聚精会神围观这场比试。所有人都专心致志,仿佛遗忘了明瑜中毒事件。卞文修再未露面,也没谁当着天子的面,询问太尉下落。既然没有大动干戈,卞文修就不会有事。至于这件事究竟如何处理,过了今日,定能得知。群臣各怀心思,面上保持着欢喜的笑意,时不时吹捧沈舒阳几句。过了半个时辰,猎场陆陆续续有人出来。杨惠脸上挂了彩,似乎在哪里摔伤了。程易水紧跟着出来。他腰间挂了几只五彩斑斓的雉鸡,瞧着挺滑稽,可他神情随意泰然,再奇异的装扮,总归也不显得突兀。姚承海揣着手,左等右等,没看见自家孙儿。旁边有人说奉承话:“姚小公子去了这么久,肯定收获颇丰。”
过了半刻,姚常思回来了。某种意义上,的确算得上“收获颇丰”。他是被莫余卿夹在臂弯,拖回来的。“撒手,你撒手!”
姚常思一路挣扎着,俊脸涨得通红。他想掰莫余卿的胳膊,可惜手上没劲,腿脚也虚软得很。“我自己能走!你别管我!”
莫余卿满不在乎,一手牵马一手拎人,拖着他走到人群间,才放开。失去支撑的一瞬间,姚常思歪了歪身子,摔倒了。“哦——”莫余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不是说能走吗?”
姚常思又羞又恼,在周围人的搀扶下站起来,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怎么回事?”
刚打赢一局的丰南王抬起头来,讶然问道:“未央,你又欺负人了?快过来。”
莫余卿把缰绳交给宫侍,大踏步走到丰南王面前,先跟沈舒阳行了个礼:“皇叔叔,我回来了。”
沈舒阳挥手,命人撤掉棋盘,笑着跟莫余卿说话:“远远就听见你动静。干了什么好事?”
“姚家的小子跑到深林里去了。我追着一头鹿进去,见他被孤狼攻击,好心射箭帮忙,结果惊吓到他的马。”
莫余卿有些懊恼,“射歪了,否则能一箭毙命。姚小子摔下马来,没大碍,腿抽筋了。所以我带他回来。”
丰南王摆起脸色,呵斥道:“哪有这么带人的?我都看见了,你说说你,明知姚家公子不好走路,为何不扶他上马?”
莫余卿理直气壮:“我的马,驮着一头鹿。”
敢情姚小公子还不如一头猎来的鹿。姚承海身边的大臣脸色各异,不知说什么好。沈舒阳却开心得很,笑了好一阵子。傍晚时分,苏戚总算从胭脂香粉的气味中脱身,去找苏宏州。两人见面,她难免挨一顿训。为了讨个有趣,天子命人在猎场周围搭起许多帐子,点燃篝火,将处理好的猎物串起来烤。莫余卿亲自上阵,撸袖子烤制鹿肉。她跟沈舒阳亲近,哪怕手里忙活着,也要抽空聊几句,逗得沈舒阳又笑又骂。丰南王捏着手串,一个劲的叹气:“未央不懂事。”
苏戚跟程易水坐在一起,帮忙料理雉鸡。杨惠不会整这些,只能打打下手,递个香料什么的。“苏戚,你会烤么?”
程易水见她非常豪迈地挥洒香料,不禁心生怀疑,“这么烤出来,真能下嘴?”
“能吧?”
苏戚也不太确定。她深谙烧烤之味美,但从未亲手烤过整块肉食。程易水不敢信任苏戚,推她胳膊:“边儿去,别白瞎了我的鸡。”
远处,莫余卿已经烤好了鹿肉,用短刀割下两只鹿腿,分别呈给沈舒阳和莫望。她略一思忖,又卸了条前腿,走到苏戚面前:“喏,你尝尝。”
周围的人均是一愣。谁也不清楚,苏戚怎么跟未央翁主搭上了关系。“快点,别磨叽。”
莫余卿催促道,“我自个儿还没吃呢。”
苏戚只好接过鹿腿,向她道谢。“别客气。”
莫余卿摆手,“你是该吃这个,大补。养肝补血,壮阳益精。”
她一脸“你这身板再不养养就废了”的表情。苏戚正好咬了半口鹿肉,听见她的话,顿时呛住,咳嗽了半天。壮阳什么壮阳!也怪这肉,被烹饪得辛辣喷香。卡在喉咙里,刺激得气管发痒。程易水看苏戚咳得厉害,顺势递给她杯子:“喝了缓缓。”
苏戚满眼泪花,根本没注意杯子里有啥,灌了一口,才察觉是酒。发苦的酒液混合着辣味,差点儿没把她送走。“你哪里拿的酒?”
苏戚勉强顺过气来,胡乱擦着眼睛,愤愤问道。“味道如何?”
程易水非常得意,“我酿的。今天特意带过来,就是为了配肉吃。”
“……难喝。”
“胡说什么呢,你舌头有问题?”
苏戚:“难喝,像潲水。”
程易水不乐意了,拎起酒罐打算直接灌她:“你侮辱我的酒,今天咱俩势不两立!”
苏戚利落跃起,跑了。她用眼角余光看见,薛景寒依旧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神情沉静,约莫在议论什么朝政大事。莫余卿已经回到天子身边,手里把玩着短刀,切割鹿肉。老父亲苏宏州盘腿坐在篝火前,面色红润,显然喝了不少酒,正在大谈马驹挑选之心得。到处都其乐融融。但她没有参与进去的欲望。苏戚干脆离开猎场,寻个清净地方打发时间。她乘着月色前行,从大道到小路,穿过花树葱茏的园子,总算找到一处凉亭。明锦苑实在太宽敞,夜里不好走,极容易迷路。为免意外,苏戚没有乱跑。她坐在凉亭里,靠着柱子休息。今晚的月亮大得很,又亮又圆。苏戚望着夜空,隐约想起来,昌宁节快到了。赠人花灯,送出美好祝愿的昌宁节。同样也是季远侯府满门抄斩,季阿暖独自出逃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