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昭荣苑。苏戚顶着毒辣的日头赶回来,将马鞭扔给迎接的厩官,顺势接过水囊,仰脖灌了好几口。温热的清水溢出嘴角,顺着下颌线滑进脖颈。她用手背抹了把脸,大跨步走进自己居住的小院,进屋脱衣躺倒。发麻的疲惫感流遍四肢百骸,她一动不动躺着,直至腿脚彻底恢复知觉。还没怎么享受这难得的静谧,苏宏州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带着急吼吼的怒气。“苏戚,你又借着我的名头干啥坏事了?仓曹掾史上门跟我哭诉……”他进屋,望见榻上宛如死鱼的女儿,不由自主压低了嗓门,“你不舒服?”
苏戚坐起来,长长舒了口气:“没,晒得有点儿头晕。”
苏宏州看着她脸颊不正常的红晕,满腹质问瞬间化作埋怨:“叫你天天往外头跑,如今天气热得很,晒病了也活该。”
老父亲嘴硬心软,招手吩咐院子里的仆役拿冰水来,自个儿拉了把椅子坐在苏戚对面。他问:“今天去了哪里?”
“南边儿,清双坡。”
苏戚揉按着胀痛的太阳穴,声音略显嘶哑,“那地界多的是卖人的店,苏九提前打探过,趁着今天把店面都掀了。”
她说得隐晦,但苏宏州明白,所谓卖人的店,是将人当做牲畜,随意宰割,烹肉制食。这种毛骨悚然的事情,本被严令禁止,但如今形势一日不如一日,郡县官吏管束不力,乱象自然横生。在极度的饥饿与贫穷下,人性变得不堪一击。苏戚离京之前,私下联络了苏九等人。他们毫不犹豫丢下自己的事,重新回到落清园,按照信里的吩咐,带上苏戚所有的私产,策马追寻车队而去。因为有苏戚的信物,苏府的人无法阻拦他们的行为。苏戚给予这些人极大的权力。可变卖珠宝,可使用金银,必要时直接打着苏小纨绔的名号行事。在前往北地的途中,她偶尔会留下记号与书信,吩咐苏九他们处理一些灾情,救治贫民,以恶制恶。及至北地郡,双方于昭荣苑会合,她更是接连下令,派人出去办事。调查各乡县民情,理清盘根错节的地方关系,从而对症下药。郡县官仓不肯好好放粮,没事儿,苏小公子亲自上门,明目张胆索要余粮。理由很充分:昭荣苑粮草严重匮乏,亟需补充。昭荣苑是设在北地的皇家马苑,占地百里,专门饲育军马,打制兵器。郡县官吏不敢怠慢,只能开仓送粮。苏戚也是个狠人,几乎要把官仓搬空,若有人阻拦,她立即瞪眼怒喝,做足了恶霸纨绔的派头。谁都知道苏小公子跟着苏宏州来的,也知这位爷是太仆的心尖肉,哪里敢得罪。最多留个心眼,差使手下人去找苏宏州,核实情况。呆在昭荣苑忙碌兵马交接事宜的苏宏州:“……”他心里一万匹发疯的马驹轰隆隆狂奔而过,面上还得维持平稳泰然的表情,对来访的官吏点头:“马苑的确缺银少粮。如今还要招待飞羽营的将士,唉,难啊。”
太仆的名头已经沉重如山,再听到飞羽营,当地官吏膝盖都软了。不就是存粮吗!送!赶紧送!甭管别的,眼下谁敢得罪这几尊佛啊?于是,苏戚连蒙带骗搞来米面,一车车拉进昭荣苑。没隔几天,又派人分发给灾民,以“戚姑娘”的名义。光掏官府的粮仓肯定不够,苏戚瞄上了当地豪绅,仗着身份和他们谈条件,劝人出钱赈灾。有那想要巴结攀附的,自然愿意掏腰包,至于不想破费的,苏戚也不勉强。她把这些人记在心里,私下派人调查家底,但凡抓着个把柄,绝对死咬不放,誓要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大块肉来。苏戚不怕欠人情。也不担心得罪人。这些显贵凭借着身份,赚取了多少利益好处。现在无非来了个身份更高的人,压榨些许油水,又算得了什么。苏戚活像个温和的强盗土匪,用兵不血刃的方式,抢夺着所要的物资。然后过不了多久,这些物资会以各种形式,送到灾民手中。有人感激涕零,也有人好奇揣测,不断打听着是哪位善人接济百姓。问来问去,只知道善人唤作戚姑娘,别的一概不清楚。戚姑娘乐善好施,分派精米细面与寻常药材。戚姑娘嫉恶如仇,带人铲除售卖两脚羊的黑店,将劫掠的匪徒捆好扔在县衙前。戚姑娘……人们念叨着这位善人的事迹,渐渐为她勾勒形貌,赋以身世。说戚姑娘身份尊贵,家财万贯,却有一颗玲珑仁善的心。说戚姑娘慈眉善目,面如银盆身形丰腴,如济世菩萨转世。也有人说,戚姑娘并非女子,应当是个魁梧壮硕的凶猛大汉,一拳抡下去能把人打成智障。凶猛大汉苏戚倚在榻上,双手搓着酸软的小腿,和苏宏州唠嗑:“再过四五天,兵马交接就结束了罢?我跟您去陇西。”
苏宏州瞪着她,说不清气愤还是无奈:“怎么,不留在北地当土匪了?看看你把爹的名声搞成什么样!”
“太仆大人息怒,谁让我是您女儿呢。”
苏戚笑着打马虎眼,“再说了,您这名声也没怎么亏损嘛,官仓的粮送进了昭荣苑,没人敢问的。至于出钱赈灾的那些人家,要骂,肯定也只能骂我。您女儿原本就没有名声,骂几句又能如何。”
苏宏州气堵:“你还挺骄傲?”
苏戚但笑不语,弯弯的眼眸亮着狡黠的光。苏宏州实在舍不得斥责,这些天苏戚劳累奔波,他看在眼里,心里疼惜得很。总归是做善事,当父亲的哪能不支持。“五日后出发,你如果还有事情想做,就尽快。”
他神色松弛几许,“要是遇着难关,尽管跟我讲。虽然你爹无甚人脉,但这太仆的薄面,没人敢不给。”
老父亲言语颇有几分官场上的霸气。苏戚哎了一声,脆生生道:“知道啦。”
隔了片刻,她望着苏宏州眼角的鱼尾纹,又说:“我也不是想要做什么大事。有些情况,遇着了,不免介怀。想着能帮则帮,尽力而为……”她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圣人。民间传言把她描述成大慈大悲的菩萨,仿佛浑身冒着金光。但她担不起如此大的盛名。她很普通,她的善良与共情能力,与别人并无不同。只不过身在富贵家庭,多了几分权势财富。而此次所见的惨状,又实在无法作壁上观。但凡换个正常人,也会和她一样,想要试着做些什么,缓解这漫长的灾难。“我不乱跑,就跟着您。从北地到陇西,走到哪儿算哪儿。”
苏戚道,“大衍疆域辽阔,我也不可能天南海北到处跑。”
苏宏州这会儿脑子转得挺快:“对,你不乱跑,因为北地和陇西的灾情最严重,而且跟着你爹我,还能借借威风吧?”
苏戚:“太仆英明。”
苏宏州哼哼两声,甩袖子出门了。留下来的苏戚重新躺成一条咸鱼,感受着屋里淡淡的凉意,继续放松精神。如今这年月,普通富贵人家都没有冰水享用,但苏家不一样。太仆有权有势,钱财还多得花不完,想要搞块冰,自然比别人容易。如果苏戚不出去折腾,只呆在昭荣苑里,依旧能享受一如既往的优渥生活。但她躺在锦衾软被间,一闭眼,便难以安眠。她会梦见薛景寒。丞相带着清冷淡漠的表情,坐在杏树下,默不作声望着她,仿佛在指责这次任性的离别。又或者,看见薛景寒踩着万刃刀剑缓缓前行,身上的衣衫被鲜血染得猩红。在他脚下,有不瞑目的尸骨与鬼魂,冰寒的利刃与荆棘。无数只手拉扯着他的腿,无数个声音嘶嚎着怨恨与不甘。可他的脸上,始终没有多余的情绪。——从乌山地动开始,薛景寒的冷漠越发显露出来。即便面对她,有时也不加掩饰。苏戚一日日看着他,心里逐渐产生疑惑。这接连不断的天灾,对薛景寒而言,是幸,还是不幸呢?她没有特意追寻答案。然而答案,简单得呼之欲出。当她离开京城,亲眼见证着人间惨象,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地动,瘟疫,饥荒……这大半年的天灾,于薛景寒,正是可以利用的契机。他精心谋划,不露声色,冷静旁观着灾难的发生。他让卞文修和姚承海涉身其中难以脱身,让丰南王莫望显露野心,让民怨腾升流言四起。苏戚相信,当时机合适,薛景寒便会为这场旷日持久的灾难画上句点。用一个漂亮的收尾,赢得他想要的一切。就像他曾说过的,事情都会过去。无论天灾还是人祸,都有结束的时候。而那一刻,他势必成为胜者。薛景寒不主动插手赈灾事宜,也不愿苏戚涉足。她外出救济灾民,无疑会影响他的计划。正因如此,苏戚犹疑了很久。是陪伴在他身边,学着做一个冷情冷性的人;还是遵从己愿,行无愧之事,恣意而活?她迷茫过,也挣扎过。最后,做出了选择。